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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遊記 ✐2006-06-01


布拉格河山如畫

鄭國輝

 

  遠方友人給我電話:“我準備到歐洲旅行,是我的第一次,你走過很多歐洲城市,你認為哪一個最能代表歐洲風情的呢?”我毫不猶豫,回答衝口而出:“捷克首都布拉格”。每一位蒞臨布拉格的遊客,面上都佈滿了驚異的表情,難以置信下發出疑問:“在這噴射機,電腦,和國際網絡的時代,怎能仍有一夢幻中,童話式的古城存在呢?”布拉格的嫵媚風光,吸人磁力就隱藏在這簡單的問句內。

  布拉格(Prague)得天獨厚,有優越的地形,蜷縮在七個山下,Vltava伏爾塔瓦河蜿蜒其中,將城市割為東西兩邊,靠八度橋連繫着。無論旅客站在哪一個位置,山腰或山下,橋上或河邊,展在眼簾是一幅秀麗的畫面,這城市是歷史的幸運兒,從未經過戰火洗禮,建築文物沒受兵戎摧毀。王宮,教堂,城樓,高塔,廣場和所有古蹟,除了歲月侵蝕,略呈憔悴外,都保存得很完整。這是建築學的寶庫,樓宇包括了近一千年來歐洲史的風格:仿羅馬式的Romanesque,歌德式的Gothic,文藝復興式的Renaissance,十八世紀巴洛克式的Baroque,立方式的Cubist,…林林總總,不勝枚舉,令人目迷五色,心醉神馳。顯著欠缺的是美國式的摩天大廈,這更加強了這城市的古典美,時鐘彷彿在很久前停頓了。


                   攝影:May Chen

  當然在街頭,或橋上,或公園內,或廣場中,都有足夠的吸引付我流連,消磨時間。但教堂,王宮,和博物院同樣有豐富,精緻,華美的陳列攝取我的心靈,要看的景物似是無窮無盡,於是我埋怨自己:“為甚麼不預先安排多些時間在布拉格呢?”舊城宛若一迷宮,左彎右轉,就失了方向,雖手持地圖,也找不到確實的指示,索性收起了地圖,隨着雙腿亂闖罷。進入了一小巷,時光被扭曲了,這是五百年前的世界,房宇都是很古老的,有一間是拱形大門,圍繞門的石柱雕有細緻花紋,頂端左右各站着一頭金熊,神態兇猛。後來我方知道這是歐洲頗負盛名的文藝復興時代建築物The House at the Two Golden Bears。在布拉格舊城盲目亂碰,開眼見到的就是古蹟了。


攝影:May Chen

  上午十一時,我們的旅行團抵達舊城的大廣場,市府西角鐘樓下擠滿了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站腳地方。鐘聲響了,一具枯骨在鐘樓上出現,它象徵死亡,拉着巨纜敲響了鐘,咚咚地喚醒了聽者的靈魂。“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最後亦難免一坏黃土,長埋白骨。同時兩邊出現着一土耳其人在對鏡修飾,一猶太人在炫耀錢袋,前者是虛榮,後者是貪婪。跟着基督十二門徒陸續出現了。當然出賣救主後遭橫死的猶太人不在行列中。補他的缺席是寫“使徒行傳”和新約大部分書信的保羅。我默默沉思,鐘樓的景象頗能反映出捷克民族精神。世上的榮華如水月鏡花,收集來的財富亦轉眼成空,只有真理是永恆的。此鐘是巨匠Hanus在1490年的精心傑作,完工後便被市府人員用火弄瞎了雙眼,保證歐洲再沒有同樣的鐘了。Hanus滿懷怨憤,後染惡疾,自知不久人世,他假稱要加些小動作在十二門徒身上,市長被騙,派人助他摸上鐘樓,竟然弄壞了樞紐,使鐘停頓了。七十年後方找到一鐘錶匠將它修理還原。觀罷門徒行列,導遊小姐Redka催着我們離去,從多倫多來的Cobert老先生問我:“究竟我們看了些甚麼?”我簡略地說了此鐘的原委,但沒有解釋我自己悟出來的哲理。


Jan Hus 記念像

  廣場中心是Jan Hus的記念像,這位文藝復興時代的思想家,是查理士大學的導師,目睹天主教徒的荒淫,腐敗,貪污如出賣贖罪券等,著書立說,對教會大肆抨擊,基督教應洗盡鉛華,回復聖經的真理。當時掀起了巨大的改革浪潮,跟從者眾,新教徒被稱為Hussites。羅馬教廷震驚,革除了他的教籍。於是他便瑯璫入獄了。他堅持恪守新見,結果是在1415年被活焚,是上距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the Reformation)有一百年之久。他的犧牲將捷克的民族精神發揮到頂峰。紀念像下刻着他的名句“真理終要獲勝”。這也是1989年捷克擺脫共產主義的和平革命(Velvet Revolution)中的口號。

  Jan Hus殉道震撼民心,宗教改革者前仆後繼,新教徒在傳教士Jan Zelivsky領導下在1419年在新市府樓上向天主教事務官要求釋放被拘入獄的同志,不獲應允,憤怒的群眾一湧上樓,把全部事務官扔出窗外,未曾摔死的被長槍貫胸,了結殘生。這是第一次扔人出窗defenestration事件,亦即是最血腥的一次,展開了捷克史上普通人民和當權者的戰鬥。這樓宇現時仍屹立在新城的查理士廣場邊,成了結婚大禮堂。歷史並沒有遺忘了Zelivsky,共產黨治捷克時代,他被譽為社會主義的前驅。

  Charles Bridge是橫跨Vltava河最古舊的橋,是舊城區和小埠區的通道,建於1357年。原來的Judith橋被洪流沖毀後,捷克王Charles IV立即在基礎上築了此橋。靠舊城的岸邊矗立一座巍峨的城樓,曾有過怖厲殺氣的場面。1517年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激起歐陸一連串的宗教戰爭。1621年羅馬教廷命令瑞典軍入侵捷克,鎮壓新教徒叛變。白山之役,大敗捷克軍,在舊城廣場處決了二十七名領袖,首級就懸掛在城樓上示眾,十年後方被掩埋。查理士橋是歐洲最美麗,最具特色的,兩旁都是名人銅像。最先豎立在橋邊的是St. John Nepomuk。他在1393年出任布拉格大主教。捷克王Wenceslas IV懷疑妻子不忠,苦苦盤問Nepomuk妻子懺悔的內容。主教在酷刑下也不肯透露王后的隱私。王大怒,把Nepomuk捆綁了從橋邊拋下河心。後來捷克人非常懷念他為正義殉身。1729年教廷正式封他為聖了。橋的另一端即靠小埠區岸邊有兩座參差不齊的城樓,矮的很古老了,本是Judith舊橋的一部分。查理士橋日間是一鬧市,遊客熙來攘往,小販並肩而坐,雜有民間賣藝者,街頭音樂家,更有扒手的穿插。但清晨的景色最是迷人。悄然佇立橋頭,遠觀古城景物,西面是城堡區在Petrin Hill山上的建築物高懸天際,東面是舊城區的鐘樓,教堂尖頂插入雲霄,都被一層薄霧微微遮蓋着。涼風拂面,橋下河水泛起綠波,一群白鷺,從天而降,衝向水面,其中一對在橋底作戲水鴛鴦,我行近細看,它們立即飛向岸邊蘆葦叢中,我驀然記起戴復古的詩:“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


                   攝影:May Chen

  布拉格堡壘(Prague Castle)是山上的一組建築物。St. Vitus大教堂佔的面積最廣。未進裏內,我已被外面的色彩繽紛吸引着了,例如簷邊雕了面目猙獰野人吐水管,南面大門用鏤金碎塊砌成的“最後審判”,和環繞着教堂中殿的扶牆flying buttresses,有如長劍林立。堂內寶物令我目不暇給,不能細細縷述。當然助我找尋捷克歷史遺跡的莫過於地窖內的皇家墓穴了。埋骨於此的有此教堂的創始人Charles IV。他是捷克史上最具雄才大略的君主,早年生活在法國宮廷內,所以教堂是他延聘法國建築家Matthias of Arras(1290?-1352)在1344年設計的。他留下的政績很多,除教堂和橋外,他還草創了布拉格大學。他最大的成就是1346年繼任為神聖羅馬帝國之皇,將布拉格變成首都。他統治捷克長達三十二年,是捷克史的黃金時代。另二長眠者是Ferdinand I 和兒子Maximillian II。十六世紀初葉捷克在宗教戰爭困擾下,王位繼承人非常不穩定,終於冠冕落在奧國之君Ferdinand I的頭上,捷克立即變成奧國其中一州Bohemia了。從1526至1918年奧國的Habsburg王朝兼治捷克,德文就成了官方語文。Habsburg歷代君主多葬身在維也納的。奧國和捷克有四百年的密切關係,所以後來希特拉取捷克便順理成章,因為他認為捷克是德語系通行的地方。

  基於宗教不同,奧人治捷克產生了很多不能調協的糾紛。1618年五月二十三日捷克貴族Count Thurn領了一班新教徒,闖進王宮,抗議奧王Mathias執行羅馬教廷指示下來的政綱,和奧王的兩位高官面折廷爭,盛怒下將此二位高官扔出窗外,此是捷克史第二次defenestration,僥幸地面上有一堆高疊如山的馬糞,二人狼狽逃去。此次雖沒有弄出人命,但揭起“三十年戰爭”的序幕。白山之役,二十七名捷克貴族懸首城樓,我在前段已提過了。我們一行人在王宮的Ludvik Wing窗下走過,導遊指出當年肇事現場。事隔三百八十年,景物依然,但人面全非了。離此地不遠是金徑Golden Lane,本來是堡壘城壕一小段,1500年填平了作捷克王Rudolf II的衛士居室。一百年後樓宇易主,為五金匠集居處,亦即命名的緣由。二十世紀初期是文學家聚合所,寄寓者有諾貝爾獎得主Jaroslav Seifert,名小說家Franz Kafka,此巷一邊緊靠堡壘外牆,一邊是像魚鱗般排得密密的小房宇,每間塗上鮮艷的不同彩色,天虹七彩也有,且是彎彎斜坡,喻它是一條霓虹,是頗貼切的。現在的房宇不是民居了,每所出售些不同的旅遊紀念品。

  布拉格堡壘山腳下的小埠區,在Vltava河西岸,街道蜿蜒狹長,若兩個人分別站在不同房宇騎樓說話,對街相望,情意濃時可以握手言歡的。街上都鋪滿圓石,處處是王宮,教堂,小花園,古屋。電影Amadeus就用此地作外景充為十八世紀的維也納。河邊的Kampa島,被Vltava的分流魔鬼川和小埠區隔斷,內有很多露天咖啡室,餐館,茶座,酒吧。一杯在手,仰眺山上的堡壘,巍峨聳立,或橫視查理士橋上的行人如蟻,悠然自得,人生樂事,有過於此嗎?


斯美塔那 Bedrich Smetana

  布拉格河山之美,是歐洲首屈一指,只有布達佩斯庶幾可及,捷克民族音樂家斯美塔那(Bedrich Smetana, 1824-1884)用音樂寫出Vltava河的怡人景色。他的有名樂章是The Moldau(即河的德文名)。在上游Bohemian森林有兩小川,一溫暖而急湍,一冰冷而平靜,輕輕地合流。Smetana用兩枝牧童笛混了絃琴和小提琴的彈絃聲作形容。當合流經過山谷時,水勢漸漸壯大起來,描繪河的主調是由oboe和小提琴彈出。經過密林時,聽到了獵人的號角,流到了草原地帶,見到了居民載歌載舞在慶祝新婚。入夜後,水仙和林鬼隨波逐浪,黎明時布拉格的Vyshrad堡壘出現了。於是Vltava河便流進這輝煌的金城湯池。Smetana採用了捷克民歌去寫婚禮。那月夜幽靈舞蹈用絃樂低音奏出主調,以蕭,號角,絃琴和clarinet四種樂器作背景。到St. John急流時便加速提琴旋律,配以brass的合奏。河到布拉格時,主調提高了半音用了G-sharp和C-sharp,小音階也變為大音階,並來一管絃大合奏作結束。我有幸在一下午作了兩小時遊河,沿河景色未必盡符合Smetana的音樂描繪,彼時下着毛雨,煙雨迷濛,別饒情趣。回程時雨已停止,太陽從密雲隙間射出,照着那“細草微風岸”。想起馮延己詞一句:“細雨濕流光”,確實能攝取那雨後青草的魂魄。


Estate Theatre(攝影:May Chen)

  Habsburg王朝統治了捷克四百年,當然日耳曼文化的薰陶是不能漠視的。音樂家Mozart,Beethoven,Liszt,Brahms都曾在布拉格消磨了很長的歲月。Mozart的歌劇Don Giovanni就是在舊城的Estate Theater首演。他病逝維也納時,布拉格人搶先為他發喪致哀。現時布拉格很多餐館和旅店都用他或他的作品作名稱。官方文字雖用德文,但民間藝術作品仍用捷克語的。從十九世紀中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捷克民族獨立運動在民間不斷進行。捷克民族性很夠韌力,1848年的革命失敗後,他們極力爭取政治平等,企圖將奧匈大帝國變成奧匈捷大帝國。在文化上民族主義毫無保留地抬頭,Smetana,Dvorak,Janecek雖受德國傳統音樂嚴格訓練,但作品滲入了無數民歌調子。文學家Franz Kafka雖用德文寫小說,但題材全是布拉格社會狀況。十九世紀後期的激進分子如Tomas Masaryk便倡言脫離奧匈大帝國而獨立了。正是:“多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平地春雷,戰後和西部的斯拉夫族結盟,組成捷克斯拉夫共和國。因為當年奧匈大帝國的工業大半在捷克境內,此新國頗富庶,出現欣欣向榮的景象。奧匈大帝國本是多元民族構成的。這新國立即出現了民族矛盾,西北境Sudetanland全是德裔,希特拉教唆他們脫離捷克倒投德國。捷德二國劍拔弩張,要兵戎相見了,英國首相張伯倫作和平使者,慕尼克會議出賣了捷克,毅然將Sudetanland割給德國,換取希特拉保存捷克獨立的諾言。在邊防險要盡失後,她只好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誰料到希特拉貪得無饜,幾個月後派兵將捷克佔有。我年青時讀邱吉爾的“第二次大戰回憶錄”,夾頁照片有一捷克老人左手伸直作納粹手勢歡迎德軍隊伍操進新城的Wencelas廣場,右手掩面痛哭,看來不覺心酸下淚。有了捷克前車之鑒,後來波蘭寧為玉碎,不作瓦存,誓保衛波蘭走廊和但澤(Danzig),甘受亡國之痛也要背城一戰。希特拉入布拉格,送了幾萬人往大煤氣爐內,但保存猶太寺院。他要在寺院內陳設已被毀滅,不再存世的民族的遺物。這是布拉格不幸中的大幸了。


Charles IV

  布拉格的新城區在舊城之南,是1348年Charles IV建的。他為了出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新首都要容納更多的人口,城市擴展於是成為急務了。新城街道比較闊大和筆直,有兩大廣場,反映出Charles IV城市設計的遠見和天才。Wencelas廣場是今天布拉格的心臟,很多重要的市府機構都在四周。我晚上赴歌劇院看Mozart的Cosi fan Tutte首次看到廣場的風采。歌劇院吊在天花板的水晶分枝燭架和鍍金雕花牆壁華麗得令人咋舌。離歌劇院半個街口是國家博物院,門前有無數的大石級,1969年正月青年Jan Palach在石級上引火自焚,以抗議去年蘇聯辣手鎮壓和阻止捷克政府作溫和改革以沖淡共產主義。從Jan Hus起,五百五十四年來捷克人民為正義粉身碎骨,其情可憫,其志可嘉。

  1998年十月二十六日晨,我大清早起床,放棄了早餐,再登布拉格堡壘,一看外圍的建築物。其中Cernin王宮是捷克史第三次defenestration的現場。1948年首屆總統Tomas Masaryk的兒子Jan Masaryk在頂樓和共產黨員爭辯得面紅耳熱,被推出窗外,當場跌斃。還有很多樓宇我要參觀的,但時間無多,一個鐘頭後便要隨團離開這古城了,心下有些黯然和惆悵。凡事用“最”字作品評,不錯是非常武斷的。但在這短短兩天,我已留下了很深的情感在布拉格了。居高臨望這大好河山,舊城和小埠,那古雅的風景我想不到有任何城市可以匹敵,所以布拉格是我認為最具歐洲風情的城市,同時又想起這六百多年來的人物:Charles IV,Jan Hus,St. John of Nepomuk,Bedrich Smetana,Franz Kafka,Jan Masaryk,Jan Palach,和那無可奈何歡迎納粹軍,但掩面痛哭的不知名老人,還有很多我未曾記在這遊記內的人物,他們曾為真理,正義生活過。


Jan Hus

Franz Kafka 法蘭茲卡夫卡

Jan Palach 帕拉許

  我抄了王羲之蘭亭對聯,作為給此古城的頌讚罷:

陵邑久蒿萊,緬江左衣冠,尚有文章傳遠勝;
登臨餘感慨,望中原戎馬,莫教人物負溪山。

翼展萬里

註:捷克在地理上是歐洲的正中,布拉格是捷克和斯拉夫共和國分家後的正中,用“中原”一詞,也算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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