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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走廊 ✐2007-08-01


陳樹人居危猶夷

于中旻

 

  陳樹人,現在說起來少人知道。
  在中國遭受日本侵略的時候,開始不久,即失去了海岸線,那時,航空既不發達,無路可通僑域,困守內陸僻鄉,苦挨苦盼美蘇的勝利。
  有一次,在宴會中,有人介紹僑務委員會委員長陳樹人。鄰座的客人客氣的問說:“貴會去年造了多少橋?”


陳樹人

  陳樹人,原名政,以字行,晚年號寒綠老人。陳為廣東番禺人,生於清光緒九年癸未(1883-1948),自幼潛心習畫,投名畫師居巢(古泉)門下,深得其師器重,以女兒若文許配。夫婦能專愛相敬,終老不曾移情。在那個時代,遺棄糟糠,另偶新“革命夫人”的成為風氣,眾所共知的領袖,孫中山如此,孫科為盧夫人所生,宋慶齡無出;蔣介石如此,蔣經國為毛夫人所生,宋美齡無出;只有汪精衛及陳樹人等,能夠持守道德,成為名士學者典範,故提倡“人格藝術”可以無愧。
  1906年,認識孫中山先生,加入同盟會,遂東渡日本,襄助會務,並入京都美術學校繪畫科。畢業後,返國任廣東師範及廣東高等學堂圖畫教授。再次赴東京立教大學文學科深造。民國成立後,追隨中山先生。陳炯明叛變,樹人自美返國,與孫中山在永豐艦共患難,忠義為人稱道。
  中蘇友好期間,莫斯科創立孫逸仙大學。樹人之公子陳復與蔣經國等同在莫斯科留學。歸國後,陳復為軍閥陳濟棠所殺;蔣經國無事。陳樹人無兵無權,對愛子之死,只能作詩哀悼,中有句云:“革命熱情能如此,已非吾子是吾師。”
  陳樹人與高劍父,高奇峰,共稱嶺南畫派三傑。
  陳樹人詩書畫三絕,雖居僑務委員會委員長,仍寄情藝術,為人敦厚儒雅,以蔬食布衣自奉,不貪瀆積財,可謂出污泥而不染。及汪主席精衛出走,陳樹人隨政府避難重慶。他為畫愛寫生,出於自然,其為詩也是寫生紀事,其“對月吟”即寫流離之事,讀來如史。

對月吟

虛閣高凌空 夏夕涼於水 可人期不來 疏檻聊獨倚
  巴山何峭拔 翠屏森列峙 皎皎白玉盤 徐徐峰端起
  大地燦如銀 天宇淨無滓 長江疑綵橫 萬瓦認櫛比
  繁星燈隱現 密蓋樹遠邇 歌聲出誰家 仙樂驟入耳
  不信今此身 乃在喪亂裏 坐俯當前景 頓起無窮思
  抗戰越三年 干戈仍滿地 猿鶴化沙蟲 浩劫罕茲擬
  邇來大轟炸 逐月勢益熾 朝日乍東升 寇機又來矣
  怪鷹百十群 攫人展巨翅 又訝蟄龍騰 吼聲迅雷似
  全城盡焦土 萬戶一旦燬 殘肢積山坵 斷脛堆壁壘
  市廛成廢堆 廨署悉傾圯 尤憐貧窶人 了無地可避
  扶老更攜幼 栖栖別鄉梓 尚有一奇蹟 可以持筆記
  公府與官衙 窮鄉遠遷徙 不藏山之林 便藏野之寺
  簿書鞅掌間 日對丘壑美 手版腳靴人 所遊惟鹿豕
  山林並鐘鼎 渾然為一事 吁嗟浩劫中 波譎又雲詭
  鄭俠流亡圖 慘狀難載記 是中有現象 至足令人喜
  百萬罹災人 無一現怨懟 嘗膽甘如飴 臥薪安如笫
  身家寧犧牲 但願湔國恥 放眼望前路 光明浩無涘
  胡塵雖暗天 掃淨日可指 山河定收拾 國運不復否
  返我自然身 遂我平生志 無心雲出岫 倦飛鳥歸止
  難忘素心人 吾黨二三子 其奈各分散 相隔只咫尺
  時艱會面難 跬步亦千里 美景值良辰 相憶良有以
  最憶陳曙風 溫溫瑚璉器 狂俠亦溫文 功名早敝屣
  交遊二十年 撝謙尊德齒 比來道益進 不求復不忮
  愛人救世界 服膺基督理 閒來譚畫詩 清音聆雅奏
  人格藝術論 相互發新意 瓶梅燈影下 若坐足佳致
  分袂忽該旬 叔度念不置 近聞又疏散 悅來偏僻址
  把晤當更稀 詩笥要常寄 其次憶劉子 觥觥翼凌氏
  此君氣概豪 風骨亦俊異 天馬行空中 不受勒與轡
  自笑受人哄 曾作猢猻戲 共事亦十載 患難不相棄
  官閣每會文 驚座發奇議 所志在功業 不欲究文字
  蛟龍演雲雨 大願冀終遂 更憶張孟豪 恂恂欽素履
  君子誠若人 此世乃有此 樸厚見真孚 忠信尚禮義
  君本一書生 我敬逾國士 君本一衙曹 我重逾大吏
  餘事亦為詩 瀛島未軒輊 患難共三年 楚蜀路迤邐
  風雨鎮如晦 雞鳴猶不已 何日胡塵清 歸舟同郭李
  三子舊同僚 忘形到汝爾 今宵對明月 懷人情轉邃
  坐久忘更闌 思深難入睡 無端難入念 為君陳奧秘
  朋友山林樂 夙昔所希冀 今知乃愚痴 理想合更始
  我今寓破樓 明淨無窗几 湫隘舊旅社 深深藏鬧市
  煩囂聒欲聾 暑氣熱如炙 設身處斯境 鮮不悶欲死
  而我心泰然 身若廣廈庇 偶見明月明 喜心狂且恣
  襯以數遠峰 仙境恍移寘 何必林泉間 攜筑或掉臂
  至若朋友樂 不須日親伺 淡交始可貴 神交尤可恃
  道義至可尚 利勢實可鄙 友情最聖潔 其來原有自
  即兮吾四人 各在方之四 存問已無時 覿面殊不易
  形疏意則密 貞堅心永矢 何必膠漆投 日飲醇醪酒
  放懷更達觀 萬族同氣類 枝頭見小鳥 亦足朋友視
  草間鳴候蟲 和我吟何啻 佛言不着相 願共悟妙旨
  理得心自安 萬物皆我備 樂乃莫大焉 何適不休懿
  吟罷月亦落 屋梁晷漸移 顏色念故人 倘得來夢寐

  此詩仿佛有杜工部的風格。從詩中可以看出,陳樹人注重品德。那時,自然還沒有甚麼“四人幫”的名號,但他與曙風和劉,張四人,只尊品德,重年齒,不計較地位財富,真是儻然不群。而且在被慘炸之餘,還能安然寫詩,並欣賞山水,十分難得。

  劉翼凌與陳復,為復旦大學同學,因陳復的介紹,認識陳樹人,曾屢隨陳樹人出國外,撫慰華僑。後來駐印度,誠如詩中所說的,本來“所志在功業,不欲究文字”,卻因蒙主基督恩召,皈信以後,竟然終生以文字事奉,成為華人教會第一枝筆。他的歸主,也與陳曙風早年的見證有關。
  劉翼凌有詩志陳復墓落成。

陳思復墓亭落成

君諱復,廣東番禺人,昔年上海同學,聰察強毅,曾遊學蘇聯。不幸
  於民國二十一年在粵被害。其尊人樹人先生,為詩哭之至哀。二十六
  年春為建亭於廣州息園,以留紀念。亭成以拓碑見示,讀後憮然,賦
  此。初君在廣州,曾上書樹人先生為余先容,故次首第四句云云。

蠻夷大長今已矣 一日新亭起息園
  知有精誠存宙合 還憑寬厚雪沉冤
  未修墳樹心餘憾 初讀碑題淚欲吞
  往事不堪齊湧現 風狂雨橫最銷魂

男兒原不愛頭顱 所惜襟期未及舒
  痛史不殊三字獄 友情每憶一封書
  長空漠漠魂何在 天道茫茫恨有餘
  欲把珠江比湘水 年華才命總相如

  劉翼凌當時年輕,在重慶躲防空洞的日子裏,有詩和陳樹人,可以與陳的“對月吟”同讀:


陳樹人

空炸和寒綠老人

春霧已散天宇清 敵機飛襲渝州城
  彈落有如巨雷轟 有時仿佛崑崙崩
  萬人蟄伏心魂驚
  彌天大炸片時止 我出救傷硝煙裏
  所恨不能上戰場 藉此呼吸火藥氣
  街頭磚石各紛披 壁上不辨血與泥
  瓦礫堆中架斷肢 頭臂誰屬不可知
  痴童翻磚仍尋弟 寡婦牆頭泣新鬼
  如此詩料何無詩 血淚有聲詩可廢
  寒綠老人獨不然 搜羅事態入新篇
  驅韻使字筆若仙 慘象歷歷呈眼前
  皇皇大詩必成史 千載可使懦夫起
  文學至者以血書 謂老人詩亦如此

  劉雖不善畫,而與陳樹人是知己,也是詩詞知音,時常酬唱。有一首詩描述陳的心性,可補畫之不足。

席間次韻酬寒綠老人

鶴髮婆娑老若龍 生平憂道不憂窮
  守寒陋室心能樂 對酒談詩座有風
  世已謳歌三藝絕 我期風雨一舟同
  他時平虜歸茅屋 瓦碗泥罈莫讓空

  華人尊老,其實,當時陳樹人才不過五十多歲,還說不上老。等第二次世界大戰過,日本慘敗,中國慘勝,說不上“平虜”;復繼以連年內戰,所盼望“歸茅屋”,有粗茶淡飯,澹泊寧靜,該是每一名老百姓的合法願望。惜其心願未償,於1948年十月四日,陳樹人以胃病逝世,得年六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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