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心靈 ✐2006-10-01


懷念上海樓餐館

天涯過客

 

  在都板街(Grant Avenue)的上海樓(Shanghai Low)是我在舊金山(San Francisco)第一間踏進的餐館,在我剛滿十五歲那年,移民到美國,甫下飛機,辦妥入境手續,父親便帶我到上海樓吃午餐。那棗紅色的地氈,雕花的樑柱,用紅木和雲石製成的檯椅,穿了民初服飾的侍者,都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是父親有意的安排罷。雖遠漂重洋,故國宛然在目,使環境的轉換來得不太突然,於是上海樓在我的心底下繫了不可解的情意結。
  父親去世後,每月總有一次到上海樓用膳,都是和母親去的,我們喜歡坐在後面靠窗的位置,臨望着聖瑪利公園(St. Mary's Square)的景色。一列高直婆娑的樹,孫中山銅像的背後就在枝葉掩映中,有悠閒的老人坐在椅上閱報或憩息,有白鴿群在地面上嬉戲,有孩子們在草坪上捉迷藏,多麼寧謐的景象,和正門外都板街熱哄哄的鬧市對比,簡直是世外和人間相照。


聖瑪利公園 St. Mary's Square

  最難忘的是館內天花板吊滿了不同款式和形狀的宮燈,二樓到三樓的大樓梯的頂端站着幾位穿粵劇戲服的人像,似乎包括了關羽,周倉。掛了一幅龐大的杭州西湖全景,旁邊是兩首七言絕句。一首是:

飲罷歸來月滿窗,夢魂萬里繞申江,
慰情尚有丹青在,寫出湖山認故邦。

作者不署名。“申江”二字微露端倪,這作者是上海人,從褪了色的詩畫猜測詩成的年份,一定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要知道當時交通頗不方便,從美國回唐山要乘輪船的。海外華僑的生活很艱苦,忙於覓食和養重洋萬里外的家,那有餘裕的金錢和時間重返故國,這首詩顯露出作者內心的煎熬,思家情懷,躍然紙上了。
  可惜我沒有把另一首詩記下來,是用“蒪鱸之思”的典故的。西晉八王之亂時(西曆290-311),司馬氏自相殘殺,局勢河泱魚爛。有一位文學家張翰,籍貫松江,即現在上海市一部分,在齊王司馬冏幕僚下任職,見天下大亂,因秋風起,憶及吳中菰菜,蒪羹,鱸魚膾等美味,遂嘆說:“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毅然辭官回鄉。所以作者因餐館名號是上海,用此上海人的故事,寄寓而懷念自己遠在上海的家。此情此景,是何等貼切啊!
  另一位生逢八王之亂上海籍(華亭)文學家下場就慘了。陸機(261-303)祖父陸遜,父親陸抗是三國時東吳名將。吳亡後,他和兩位弟弟陸雲,陸耽到洛陽謀差事,宦海浮沉,竟淪為趙王司馬倫門下作文書。陸機文名遠播,唐太宗李世民評他的文學成就是:

高詞迴映,如朗月之懸光;疊意同舒,若重巖之積秀。
千條析理,則電圻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


陸機

司馬倫篡位後被誅,司馬冏懷疑九錫文和禪詔是陸機的手筆,就定了他的死刑。成都王司馬穎代他申理說情,方減為徒刑。後遇赦被放,當時中州多故,他的兩好友顧榮,戴淵勸他不如趁此回鄉罷。陸機感激司馬穎全濟之恩,決定留下來替他服務以作報答。長沙王司馬乂兵起,穎竟違眾提拔陸機作統帥,當時北土宿將因妒忌不和他合作。他在河橋七里澗打了敗仗,幾乎全軍覆沒。司馬穎聽了讒言,說機有通敵之心,勃然大怒,下令在軍中處斬。陸機聞訊,卸戎裝,換上白袍,遺牋給司馬穎,情詞凄惋,臨刑嘆曰:“華亭鶴唳,可復聞乎?”想到故鄉上海鶴鳴之聲,不能再聽得到了。但已太遲了,兩位弟弟也受到株連,一同遇害。

  上海樓亦是我款宴友人的場所。孫甄陶先生是我的父執輩,因為我初中三讀了一個月便移民來美,中文根基很弱,所以在工餘時鑽研古籍,遇到疑難處便請教於他,他總傾懷以授。我告訴他上海樓有兩首好詩,請他吃晚飯後欣賞,他讀過後也認為然,並說“故鄉”一詞比“故邦”好,但作者為韻腳,被逼用了“邦”字,順便解說舊詩平仄,韻的規律,並要我試撰一首給他看,我自忖沒有作詩的天分。但長者有命不敢辭,於是搜索枯腸,仿效毛宗崗詠三國人物的手法,寫下我生平唯一的詩,是七言絕句一首,題目是“詠陸機”:

且將餘命付新知,羈旅飄零帥虎師。
河橋兵敗臨刑日,猶嘆華亭鶴唳時。

  呈給孫先生,他閱時點頭微笑,並說出很客氣的鼓勵的話:“不錯,不錯。初試啼聲,有如此成績,已是很難得了,平仄和韻腳也沒有出錯。在詞藻修飾方面多用點功夫,找不同的題材,放膽寫下去,定有進步的。”言猶在耳,屈指一算,倏忽已過了三十年。只是我以後再不敢作詩,寧可在歷史科寫些文章,有負孫伯的期望。


Fox Theatre

  三十年來物換星移,上海樓餐館,也像市內名勝如狐狸大戲院(Fox Theatre),巴黎城百貨公司(City of Paris Department Store),和海濱遊樂場(Play Land),受着時間潮流的沖擊,在舊金山地圖上消失了,舊址已改為道教的青松觀和蓮香素菜館。一日從市中心漫步回華埠,遇上了狂風暴雨,走上了蓮香素菜館稍避,順便吃午餐。室內佈置,大異於當年的上海樓,那些雕樑畫棟,古意盎然,早已蕩然無存。唯獨後窗外聖馬利公園的景物,依稀彷彿昔年。“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一幕幕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父母親,孫伯墓木已拱多年,而自己呢?雖不能說飽經憂患但面上也滿蓋了塵世風霜,頭髮稀疏,兩鬢斑白了,正是風月依然,人物安在,心底下不勝唏噓惆悵。


City of Paris


Play Land

  也許上海樓不是我回憶中那麼美好,我真正惋惜的,不是它的消失,而是自己一去不復返的墨綠年華,我不期然記起了孫伯詩中的兩句:“銀燈隨水逝,金縷與時消。”青年,中年,老年都是人生的過程,每一期間都有他的高潮和低落處,只願時間是一大清濾器,把不愉快的渣滓滯留在後面,只有甜蜜的情懷,通行無阻地浮現在腦海。想到此處,澎湃的思潮,也平靜下來,如麻的心境,亦處之泰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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