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5-01-01

真實:現代人所不敢面對的

—張一白電影《開往春天的地鐵》

石衡潭

 

“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生命或作靈魂下同〕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麼益處呢?人還能拿甚麼換生命呢?”(馬太福音16:24-26)
“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我們如今彷彿對着鏡子觀看,模糊不清。〔模糊不清原文作如同猜謎〕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哥林多前書13:11-12)

  真實是甚麼?真實就是面對面,就是毫無遮攔,毫無掩飾的面對面。人是這樣一種極其矛盾的存在,既渴望真實,又留戀虛假。太真實了,人會感到窘迫和難受;太虛假了,人也會本能地厭惡與逃避。所以,古往今來,人們大多生活在真實與虛假之間,而對於現代人而言,他們很習慣於在虛假的海洋中遨遊,而不願意裸露在真實的沙灘上。開往春天的地鐵其實講的就是一個關於真實的故事,關於現代人怎樣面對真實的故事。
  在人類的所有生活空間與情感領域中,愛情是最能夠體現真實與虛假之兩難的。愛情是最真實的:它是兩顆心的碰撞,是兩隻手的攙拉,是時時刻刻的牽掛,是日復一日的相守。愛情也是最虛假的,或者說是最虛幻的,它是一種捉摸不定的感覺,是一個心靈編織的夢幻,它可能來得容易去得快,也可能費盡辛勤一場空。

成為自己的艱難

  建斌與小慧是帶着愛情懷着夢想來到北京的。他們從外地來到北京,從校園步入社會,實際上就是一個愛情經磨練,夢幻遭破碎的過程。初戀時自然是虛幻多於真實,一切在他們眼中都被美化了,詩化了,建斌陪着小慧在週末走啊走走掉了鞋跟,這在他們看來,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浪漫。而當生活的壓力真正來臨時,他們卻怎麼也浪漫不起來了。初到北京時,建斌給了小慧一個承諾,要使她一生快樂。這個承諾在他看來是鄭重莊嚴的,但實際上還是浪漫的成分居多。快樂是一種感覺,而感覺是不能持久的。如果我們要把一種感覺當作一個終身追求目標,註定是要失敗的。而且當我們過分關注於目標本身時,往往忽略了實現目標所需要付出的艱辛以及其他種種不確定的因素。平凡而瑣碎的日常生活使他們的感覺遲鈍了,而無時不在的成功的壓力更令他們難以維持愛情的歡樂。特別是三個月沒有工作這樣殘酷的現實落到建斌的頭上時,他更真切地體會到“愛情在生活面前太微不足道了”,但他不知所措:他自己無法面對,更不敢向小慧敘說。他就這樣每天拎着皮包陪着小慧乘地鐵去“上班”,在地鐵呆上一整天,再陪着小慧一同“下班”,維持着虛假的成功男人形象。他還用老闆派他去法國學習這樣虛假的資訊來顧全自己的面子,用在高檔餐廳消費最後一筆錢來討小慧的歡心。他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如他自己所說的“用一生的時間來欺騙一個人”。當我們設立一個難以企及的目標時,我們就需要樹立一個無限成功的形象來支撐自己,這都已經讓我們離開了真實的土壤;而當我們決意要將這一目標與形象進行到底支撐到頭時,就更不得不常常與欺騙為伍了。建斌也多次想說出真相,返回現實,但是他沒有這樣做的勇氣與力量。虛幻的壓力太大了。當然,說到底,這種壓力來自於他自己的私心:他害怕失去小慧。有懼怕的愛,不是真正的愛,更不是完全的愛。聖經說:

“愛裏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懼怕裏含着刑罰;懼怕的人在愛裏未得完全。”(約翰壹書4:18)

  小慧一直以為自己會是一個賢妻良母,但她實際上也只是一個願意生活在浪漫夢幻中而不願意面對真實的女孩。在他們倆關於吃甘蔗是先吃甜的那一頭還是苦的那一頭的問答遊戲中,她說當然是先吃甜的。她自認為這是一種樂觀主義,但其實是對生活艱辛的一種迴避。正是她的這種迴避痛苦與艱辛的態度刺激了建斌的謊言,並且成為建斌邁向真實的最大障礙。女人的虛榮成為男人奮鬥的目標,這是這個時代愛情的實質與通病。她總是期望每天都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但她卻沒有想到這種感覺是要以許多東西為基礎的;她總是在內心責怪建斌沒有為挽回愛情做出更多的努力,但她自己卻從來沒有靜下心來去傾聽建斌的話語。這樣,她就沒有可能瞭解他奮鬥的艱辛,體會他心境的悲苦;進而,她的情緒就屢屢受挫,她的希望也每每落空。當然,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在兩人陷入困境時,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應當盡力爭取,而是在考慮另一場浪漫的可能。於是,就有了“老虎”的介入。“老虎”有一個很酷,很時髦的口號,就是“人要對自己的感情真實”。這句話對小慧,對這個時代的許多人都很有吸引力,也常常成為人們紅杏出牆,尋花問柳的藉口。它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是的,人應該追求真實。這真實裏,當然也包括感情的真實。但我們的問題常常是:在一味追求自己感情真實時,忽略了對方感情的真實,更忘卻了自己肩負的責任。實際上,各人感情的真實之間是存在矛盾的,對一個人感情的真實可能就是對另一個人感情的虛假。我們若以自己感情的真實為最後的依歸,就會陷入感情物件不斷轉移與後退的怪圈,從而找不到停靠的涯岸。應該堅守的根本原則是:“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路加福音6:36)或如孔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幸的是,她最後還是在這個怪圈的邊沿駐足了,她給了建斌,也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扮演他人的輕鬆

  成為自己是艱難的,扮演他人則相對輕鬆一些。因為自己就是自己,沒有退路,沒有迴旋餘地;而他人畢竟是他人,扮演不成,還可以歸回自我。這樣,在他人的生活過一把自己的癮,就成為這個時代人們的普遍心態。王要不敢成為自己,成為自己意味着要為那個因等待他而遭遇煤氣爆炸的姑娘麗川負責,意味着可能要終身陪伴一個面目全非的殘疾姑娘。儘管他覺得這樣做有些不道德,有些心虛,但他還是選擇了退卻與放棄。而對建斌來說,情行就完全不一樣了:作為小慧戀人的自己,他確實有點力不從心;但扮演麗川的初次約會對象王要,他還是遊刃有餘的。奇怪的是:在小慧面前找不到的自信與自尊,輕鬆與歡快,在麗川這裏毫不費力地全有了。由此他們之間展開了一段朦朦朧朧的情感,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對於他而言,這是一種自我的逃避,也是一種自我的尋找。他逃避的是現實中的自我,那個自我太苦了,太累了,簡直都承受不起了;而他尋找的是一個新的自我,他要重新找到生活的支點。在小慧面前,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失敗者,而在麗川身旁,他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安慰者。而這時臉上紮滿繃帶的麗川也正好需要他人的說明與關懷,雖然一開始她就感覺到他不是王要,但這又有甚麼關係呢?因為名字不過是個符號,更何況那個真正的王要,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她需要的是能夠說明自己度過艱難時光的人。當然,他人畢竟不是自己,演員也總是要卸妝的,所以,在最後麗川重見光明之前,建斌選擇了逃離。他不忍讓麗川看到真正的自己,他自己也無法面對這生活的真相。在這裏我們看到了現代人的尷尬:當我們竭力維護那個自我設計中的,外表的,名分上的自己時,我們失去了自己;而我們不去理會這外在的,虛擬的一切,而投身於真實的需要時,就輕而易舉地找回了自己。在我們沒有真正暴露自己時,我們敢於袒露自己;而當我們的名字與身分被完全鎖定時,最多的反應卻往往是掩飾或逃離。在影片中,只有麗川是智慧的,她在沒有揭開自己的繃帶之前,不願意聽他說出自己的秘密;也只有麗川是勇敢的,在他匆匆離去之後,她仍然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現實。
  麗川曾經一度失明,卻能夠憑心來體會世界的真相,建斌,王要眼睛明亮,卻常常不能面對人生的真實。大明與天愛的陰差陽錯也表明了生活的複雜,命運的捉弄。大明一直暗戀着在地鐵中經常相遇的天愛,但他卻一直不敢表白,他也很難表白—他是一個啞巴。當他終於鼓起勇氣用他自己的方式來表白時,他們又因誤會而錯過。天愛不知道他是啞巴,所以對他的沉默怒不可遏;而當她瞭解到這一真相時,飛馳的地鐵已經把他們分開,也不知道將來他們是否還有再見的可能。他們也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構想對方,所以弄出了許多的差錯。

生活對人不苛求

  其實,生活並不苛求於人,當人並不能夠承受嚴酷的真實而選擇退卻時,只要不是一退再退,一錯再錯,生活還是會放人一馬,給人一個臺階。王要不敢去看為救孩子被炸傷的麗川,但他還是在推銷早餐的失意女人那裏找到了表現自己善良的機會,他們也最終成為情投意合,夫唱婦隨的一對。“老虎”認識到建斌與小慧之間感情的真實之後,也毅然選擇了離開,奔向了新的生活彼岸。當然,他們也不會是一無所失,或是錯過了驚人的美麗,或是蹉跎了美好的時光。生活總是按照人們的表現來回應,或遲或早,或此或彼。
  那個天使與少女的故事實際上就是一個關於想像自我與真實自我或者說關於虛幻與真實的現代寓言。我們總是像故事中的那個少女一樣根據自己的想像去設計愛情與人生,遇到一個叫漢斯的白白的小夥子,與他生四個喜愛唱歌的女兒,但真實的生活常常與我們的願望設計不符甚至相反,那個少女後來遇到的是一個黑黑的約翰,而與他生的四個兒子都愛踢足球。很多人為真實生活沒有兌現自己的願望而抱怨苦惱,結果生活得一團糟,而真正智慧的人會修改自己的想像而接受真實的生活,這樣,他們同樣會生活得有滋味甚至可能更精彩。小慧最後終於知道了建斌幾個月來每天陪自己乘地鐵上下班的真相,也體味到了這其中所蘊含建斌對她感情的真實,她接受了這一痛苦的現實,接受了回歸於真實的建斌。這樣,他們就都重新找到了自我,也找回了愛情。其實,回到真實,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艱難;真實中的困難,也不如想像中的那樣巨大。影片中的那個總是漏水的龍頭其實就是不完善的真實生活的象徵,當他們倆都不願意正視真實時,他們都任龍頭一天天地滴漏;而當他們願意回到真實時,就很容易地將它修好了,生活重又細水長流。經過這麼一番周折,他們終於領悟到:生活的真正目標,原來不是快樂,而是幸福。而幸福並不意味着連綿不斷的快樂,而常常還包含着刻骨銘心的痛苦;幸福並不總是銷魂懾魄的浪漫,而常常如修理漏水龍頭一樣的瑣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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