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姆斯
四十三歲的音樂家約翰尼斯.布拉姆斯,在1876年十一月四日,作了C小調第一交響曲。不過,布拉姆斯自己並不滿意,說是“冗長但不見得可愛”。那位音樂家,性向中庸謙遜,常到缺乏自信的地步,為內疚所鞭策,在以後十五年中,持續不斷的力求改進。其他的評論家,則表示不同的意見,以為其有“荷馬史詩般”的簡樸,稱之為“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無論如何,在以後的十年裏,他繼續作了三首交響曲,都是傑出的作品。
約翰尼斯.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於1833年五月七日,生在德國漢堡。他母親是四十四歲待嫁的處女,而他的父親雅各.布拉姆斯(Jakob Brahms)只二十七歲,在遊樂場和戲院工作。1830年,當雅各提出求婚的時候,女方頗感意外;結婚的時候,親友也都驚奇。
雅各收入菲薄;但他的妻子善於理家,把狹隘的小家庭,整理得像是樂園。1831年,生了一名女孩伊麗莎(Elise),跟着是布拉姆斯,最幼的是1835年出生的福來茲(Fritz)。
父母注重孩子的教育,克己犧牲,送布拉姆斯進私立學校就讀。在他七歲時,讓他跟柯司勒(Otto Cossel)習音樂。柯司勒鑑識特殊的天才,諄諄善誘,在布拉姆斯十歲的時候,就給他參加樂團演奏。有人經過漢堡,見到他的表現,願意出優厚的條件,帶他去美國演奏。智慧的柯司勒堅決拒絕;甘願資助自己的學生,跟老師馬克森(Eduard Marxsen, 1806-1887)深造。馬克森感到他的至誠,表示不收費用。多年後,布拉姆斯把所作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獻給恩師,以志感激。
馬克森不僅教導布拉姆斯鋼琴演奏,並鼓勵他作曲,特別着意於古典作品,師承莫札特,貝多芬和舒伯特。
由於家庭生活困難,十三歲的布拉姆斯,不得不在課外夜間工作,在酒吧,舞廳,奏通俗音樂,混在水手群中,並教音樂。過分辛勞,使他的健康受損。幸而有愛好音樂的基斯曼(Adolf Giesemann),聘他到漢堡以南愛爾泊河邊文森(Winsen)鄉野的別墅,教導女兒麗琛(Lieschen)音樂。
在那靜謐的環境中,享受優美的風景,是默思作曲的機會。布拉姆斯為那裏的男聲詩班,作了歌曲,並譜了民歌,也產生了許多作品。那段愉快的暑假時間,一直留在他的記憶裏。
1850年,舒曼(Robert & Clara Schumann)夫婦經過漢堡。那時,舒曼(1810-1856)已經是著名的音樂家,他妻子克萊拉(1819-1896)的鋼琴演奏,在當世盛名無比。深為景仰的十七歲少年布拉姆斯,貿然寄了一束作品,請他評閱;舒曼不識此人,未經拆閱,就把原件退回。布拉姆斯以為受藐視,懊惱了很久。
就在此時,有一名青年小提琴演奏者銳模宜(Remenyi),從匈牙利來到;他因為反抗奧地利併吞流亡。二人一見投契,布拉姆斯很欣賞這聰穎青年的吉卜賽歌曲。當銳模宜美國演奏歸來,布拉姆斯和他於1853年四月,在德國北部的城鎮遊行演奏;不僅自己的作品,也演奏名家曲譜。
首先到布拉姆斯深愛的文森,繼到塞邑(Celle)。在那裏,布拉姆斯發現演奏用的鋼琴音低些,即場把貝多芬的C小調奏鳴曲,轉化成高半音,使聽眾驚嘆不已。
Joseph Joachim 約雅欽
再到漢諾威(Hanover),先去拜見普魯士王的宮廷樂長;因為經過他獲得王室的邀請。發現二十二歲的約雅欽(Joseph Joachim, 1831-1907),已享盛名的小提琴家,原是銳模宜的匈牙利同學。在演奏他自己的作品時,怕羞的布拉姆斯發現,所有樂團的人,都對他投以驚羨的目光,而忽略奏小提琴的銳模宜。約雅欽立即與布拉姆斯建立了持久的友誼,以後對他多方贊助支持。在臨別時,約雅欽表示,如果再路過那裏,必定熱烈歡迎。
約雅欽介紹他們二人,去見四十二歲的李斯特(Franz Liszt, 1811-1886)他是威瑪(Weimar)的前衛樂派領袖。李斯特對於作曲和鋼琴伴奏的布拉姆斯大為讚賞,冷落了演奏小提琴的銳模宜。布拉姆斯對李斯特深為尊重,只是不善言辭,沒有向李斯特作適當的回敬。銳模宜與布拉姆斯至此分道揚鑣:銳模宜留在前衛派一邊;布拉姆斯回去同約雅欽開演奏會。
1853年九月末,布拉姆斯沿萊茵河(Rhine)徒步旅行。約雅欽切囑他,必須忘記三年前的舊嫌,去都司道(Dusseldorf)造訪舒曼夫婦。
Robert Schumann 羅柏.舒曼 |
Clara Schumann 克萊拉.舒曼 |
這次,有約雅欽已經先風示舒曼,布拉姆斯的往訪。舒曼雖在病中,夫婦盡情接待他;布拉姆斯奏自己的作曲。舒曼夫人克萊拉的日記記着:
他似乎是直接從神差來的。他為我們彈奏鳴曲,諧謔曲等,是他自己的作品,都表現出豐富的想像力,深邃的情感,和傑出的風格。羅柏〔舒曼〕說,他完全不能增減一分。看他坐在鋼琴前,當彈奏的時候,他可愛年輕的臉變化了,真使人感動;他那雙美麗的手,輕易的跳越那些最困難的地方(他的作品很艱難);並且那是卓越的作品。
一個多月的時間,布拉姆斯享受着理想的快樂家庭生活,無限的溫馨,深切的同情,鼓勵,是他半生渴求的安樂港。約雅欽也來了;舒曼,布拉姆斯,還有另一名年輕音樂家戴萃契(Albert Hermann Dietrich, 1829-1908),決定為約雅欽合寫一部奏鳴曲;其中布拉姆斯的諧謔曲部分,至今還常演奏。最後克萊拉的日記悲哀的記着:在十一月二日晚上,布拉姆斯彈奏他的F小調奏鳴曲,表示惜別。舒曼則重新拾起擱置十年的筆,在音樂專刊上,為文介紹這顆新星,以助這“幼鷹飛揚翱翔世界”。舒曼還有更慷慨的贊助。
1853年十一月,布拉姆斯帶着舒曼讚譽的介紹信,到了音樂中心萊比錫(Leipzig),去最有名的出版家。被稱為“舒曼的青年彌賽亞”,不是容易的事;但布拉姆斯的誠實和中庸,贏得反對者的友情。當時有名的音樂家李斯特和柏遼滋(Hector Berlioz, 1803-1869),也來聽他C大調奏鳴曲的演奏。
Franz Liszt 李斯特 |
Hector Berlioz 柏遼滋 |
照他的老習慣,布拉姆斯回到漢堡,與家人共度聖誕節的時候,知道他的三首鋼琴奏鳴曲,和降E小調諧謔曲,被接受立即出版,十分歡樂。
1854新年到了。布拉姆斯和約雅欽,在漢諾威與舒曼家歡樂重聚。在那裏,約雅欽指揮公開演奏舒曼的D小調交響曲。生活似乎太美滿了。
悲劇突然發生了。
舒曼夫婦回家不久。二月二十七日報章報導:羅柏.舒曼精神崩潰,試圖投萊茵河自殺。布拉姆斯立即決定:趕到都司道舒曼家去幫助。
到了那裏,知道舒曼進了精神病院,克萊拉悲痛不知所措。她只三十五歲,已經有六個孩子,並懷孕幾個月了。二十一歲的布拉姆斯此時來到,又像是從神直接差來的使者。他安慰克萊拉,陪她去病院探望丈夫;甚至搬到波昂(Bonn)去住,以便就近照顧。同時,他感覺極願同克萊拉在一起,幫助她成為愉快的任務。他們已經成為相知的朋友;布拉姆斯愛克萊拉。但僅此而已。在舒曼患病兩年期間,布拉姆斯寫了好幾部出色的作品。他也照顧舒曼的孩子們,聖誕節期間,布拉姆斯買禮物給他們,與他們同歡樂。
剛強的克萊拉,為了維持家庭生活,只儘量演奏。在丈夫病中,她不獲准去見他,只布拉姆斯去探望。於1854年十一月在漢堡演奏。1855年,她與約雅欽合作演奏,也曾邀布拉姆斯參與。
舒曼雖然有時會好些,但終未恢復。1856年,布拉姆斯陪克萊拉去最後探望羅柏。七月三十一日,羅柏.舒曼逝世。葬禮中,布拉姆斯和約雅欽走在柩前。
安葬後不久,布拉姆斯同他的姐姐伊麗莎,陪克萊拉帶着兩個孩子,到瑞士遊覽。但悲哀的結論,是到底得回去各自面對艱難的世界。丈夫逝世後,克萊拉遷出都司道傷心之地,移到柏林執教,後到福蘭克府。
他與克萊拉,是最親密的知心的朋友,一直保持聯繫。布拉姆斯每有新作品,總是先請克萊拉評覽;他生活中的重大決定,也徵求他的意見。不過,克萊拉深愛她的羅柏,真的是情不能移。布拉姆斯幾次瀕臨婚姻的十字路口,但似乎為了怕刺傷克萊拉而作罷。舒曼的女兒,隨着時間長大了;布拉姆斯對她有愛意,克萊拉也深願促其成,但孩子情另有所鍾。布拉姆斯自非常失望。他終生未娶。
1862年,漢堡音樂學院和交響樂團的職位出缺,布拉姆斯想擔任;不過,市政負責人選定別人。同年九月,他短期訪問維也納。
1863年九月,布拉姆斯三十歲,受邀負責維也納音樂學院。十一月十五日,公開演奏會,奏巴哈,貝多芬,舒曼和他自己的創作,極為成功,轟動了音樂之都。演奏與歌唱者,都願意他長任指揮。他遷到維也納久居,作為他今後的家。但他不願長期羈留在一個職位。
布拉姆斯很重友情。他與約雅欽始終站在一起,成為保守派音樂家的中堅。讚賞他的人,以他為音樂界“最偉大的三B”之一:巴哈,貝多芬,布拉姆斯(Bach, Beethoven, Brahms)。
1876年,劍橋大學要授予他音樂博士的榮譽,布拉姆斯本想接受;但後來知道,要親自去那裏參加,他不願航海,而謝絕了。他也因同樣理由謝絕倫敦交響樂團要授予的金章獎。不過,在1879年,波蘭的勃萊斯婁大學(University of Breslau,今Wroclaw),頒贈給他音樂博士。他作了學院節慶序曲(Academic Festival Overture),並親自指揮,以表感激。他的故鄉漢堡,贈給他自由公民的榮銜;奧匈帝國皇帝頒予Order of Leopold勳爵。他雖然未到過英國,但有一名對他的音樂仰慕者,遺留給他一千英鎊,在那時是一筆鉅金;他立即捐為慈善事業。
布拉姆斯沒有正式任教堂樂師職,也沒有常把宗教挂在嘴皮上,但他有基督徒的品德表現;只是缺乏基督徒的永世觀。他的作品中,多處取自聖經題材,並曾以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為主題。不過,最成功的作品,是著名的安魂曲(A German Requiem, Ein deutsches Requiem),於1868年四月首次公開演奏,由作者親自指揮。不少樂壇名人,從遠地趕來參加;在他的指揮杖下,連反對的人也受感和好,對他由衷的稱讚。克萊拉自然在場,她“不能不想到羅柏的預言應驗了”,布拉姆斯能夠無愧的躋身世界名作曲家,這樣傑出的聖曲,是她前所未聽過的,以至受感落淚。
布拉姆斯喜歡在每年,選擇一個山水勝景,安靜的隱藏度假,以尋求靈感,並產生新作品。有時,在瑞士,意大利,也在國內附近的鄉居;年輕的女學生,仰慕他的女歌唱家,演奏家,會找到他,他也為他們特別作曲。但他最珍視與克萊拉在一起的時候,傾談,彈奏,是無比的樂事。
他同約雅欽的持久友誼,曾有過波折;但後來布拉姆斯努力恢復,並特為約雅欽作曲,後來持續終其一生。
布拉姆斯的聲譽增高,經濟收入繼續增加。他雖然出身貧窮,但並不着意財富。版稅收入,則任由出版商經理,往往遭受投機損失。他自奉儉樸,喜歡過簡單的生活,不求享受;但對人慷慨,賙濟需要的人。窮苦的音樂家,常從他收到不具名的濟助。他對父母奉養很豐裕;母親去世,父親續弦;到父親也離開世界,對繼母和家人仍然供應不輟。他在維也納,外出的時候,總是慷慨的隨手賙濟乞丐。
在克萊拉晚年,演奏收入沒有了,教琴也是有限,還需要撫養孩子的醫藥;當然,布拉姆斯知道,曾給予相當數目的幫助,是在再次誠懇寄奉,克萊拉才肯收下。
1876年以後,他蓄起長鬚。晚年銀鬚垂胸,在指揮演奏時,隨勢飄洒,甚為壯觀。只是他靈巧的鋼琴指法,漸漸衰退了,指揮也不如前。
他看着親密的親友,一個個相繼離開世界:父親去世了,姐姐也去世了。黃昏的陰影漸漸拖長了。
1896年五月二十日,克萊拉.舒曼逝世。布拉姆斯勉力去福蘭克府,參加“最偉大的朋友”葬禮。匆促間搭錯火車,經過三十六小時連續長途旅行,只勉強趕上到墓地,看她的棺柩慢慢降下羅柏.舒曼旁的墓穴。歸來的時候,布拉姆斯精疲力竭。醫生初以為是黃疸,後來發現有肝癌;那也是他父親最後致命的病症。那年夏天,他仍能作十一個小風琴序曲,最後的是“世界啊,我必須離開你!”(Oh World, I Must Depart from Thee.)
1897年三月十三日,在維也納,他勉強參加最後一次的演奏會,是老朋友約翰.司特勞斯的新作品首次演奏。四月間,音樂家約翰尼斯.布拉姆斯逝世,享年六十六歲。全球的音樂界,都為他的去世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