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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 ✐2007-11-01


經路.絲路.風沙路

音凝

 

  記得兒時讀西遊記,讀到“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孫行者三調芭蕉扇”,對於“八百里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的這座山,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書中記載豬八戒的臆測:

原來不知,西方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處,俗呼為‘天盡頭’。等到申酉時,國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雜海沸之聲。日乃太陽真火,落於西海之間,如火淬水,接聲滾沸,若無鼓角之聲混耳,即震殺城中小兒。此地熱氣蒸人,想必到日落之處也。

根據西遊記的描寫,火焰山似乎是一座活火山。為吳承恩記述的唐僧取經的高潮之一,是八十一難中的一難,而孫猴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更是引人入勝,教人着迷的。


火焰山

  這座火焰山不但是歷史上著名的唐玄裝的經路,也是歷代絲綢之路的必經之道。絲綢之路在新疆的道路有三條;即南路,中路與北路;南路從陽關(今敦煌西南)沿南山(今崑崙山)北麓,經鄯善(今若羌),且末,精絕(今民豐),扜彌(今于田),于田(今和田),莎車等地後,翻越帕米爾高原西行;中路從玉門關(敦煌西北)沿孔雀河或沿北山(今天山)南麓經車師王庭(今吐魯蕃)到焉耆,再經烏壘(今輪台),龜茲(今庫車),姑墨(今阿克蘇),疏勒(今喀什)等地後,翻越帕米爾高原西行;北路從伊吾(今哈密)經蒲類海(今巴里坤湖),北庭(今吉木薩爾)。或從伊吾經高昌(今吐魯蕃)向北越天山山隘,再經北庭到達烏魯木齊,然後經石河子,阿力麻里(今霍爾果斯),伊犁,西達裏海,黑海沿岸。到了唐代,天山以南還有一條從安西(今庫車)經拔達嶺(今別迭里山口),大清池(今伊塞克湖),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的路線。唐玄奘去印度取經就是走的這條路。


絲綢之路線路圖(按圖可放大)

  這條絲綢之路全長約七千公里,以上三條路線是兩漢,魏晉南北朝,由甘肅進入新疆後逐漸開闢的。它不僅是古代以運絲綢為主的國際貿易路線,也為我國與中亞,西亞及歐洲諸國從事政經交往的橋樑,與文化交流的紐帶。它東起古都長安,經渭河流域,穿過河西走廊,沿塔里木盆地跨越蔥嶺。經今俄羅斯中亞地區和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等國到達印度洋,波斯灣和地中海東岸。一匹中國絲綢竟能繡織了大半個地球,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等到盛唐時代的玄奘大師奉旨西方取經,透過吳承恩的筆觸,再將這條絲路塗上了神秘傳奇的宗教色彩,愈使人對它着迷了。
  我嚮往新疆大西北的荒漠,除了歷史與地理上的興趣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由王度廬(1909-1977)的俠情小說所引起的。記得我還在小學唸書的時候,王度廬的俠情小說正在青島日報上連載。每天早晨都要跑到報欄去搶讀他的連載小說。大家都為他所描寫的小說中生動的人物而着迷。他的系列小說中,臥虎藏龍傳,與鐵騎銀瓶傳等故事發生的背景,大部分都在風沙滾滾的新疆。所以壯遊西北,便成了我少年時代的夢想。
  這次我造訪多年來嚮往的絲綢之路與唐僧取經的必經之道吐魯蕃,卻是反其道而行的。我是先由北京搭飛機到烏魯木齊,再由烏魯木齊乘汽車去吐魯蕃,由烏魯木齊到吐魯蕃要往東南行二百公里,一大早從烏市發車,中午以後才能到達黃沙彌漫的吐魯蕃。我是搭長途公共汽車去的,按說長途汽車每人都應有座位,乘客大可不必像搭市內公共汽車那樣擠,但實際上乘客仍然是爭前恐後,一擁而上,各人擠上去後搶先佔位子。原來車票上畫的座位號碼根本無作用,誰佔到好位子就搶先坐下。位子坐滿以後,還有許多人再擠上來席地坐在車子的通道上,最後連登車階梯上也坐滿了人。在我的座位前有不足一呎的空間,也擠上來兩個人。實際上這不像是客車,而應是貨車。將人像貨物一樣堆進去塞滿到極限為止。車身十分破舊,又十分骯髒,手碰到的地方,都有厚厚的灰塵,在這種長途汽車上坐五六個小時,其痛苦是可以想像的。
  由烏魯木齊到吐魯蕃沿途都是不毛的荒磧,頗似中東巴勒斯坦的曠野。但一路上都可以遙望雄偉的天山,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蒼龍,背上駝着皚皚的白雪,綿延起伏兩百公里,都沒有看到它的盡頭。
  這個在歷史上稱為車師王廷及高昌國,現在稱為戈壁上明珠的吐魯蕃,在烏魯木齊以東,博格達山和覺羅塔山之間的陷落盆地中。盆地形似棗核,面積10300平方公里。吐魯蕃的人口約二十萬,絕大多數為維吾爾族,市面上商店的市招,與烏魯木齊一樣,採用漢文和維吾爾兩種文字。居民多能使用漢,維雙語。這裏的漢人是少數,兩族間因生活方式迥異,互不通婚。盆地的最低處艾丁湖面,低於海平面154米,是我國最低的地方,也是世界上第二窪地,僅次於巴勒斯坦的死海。吐魯蕃盆地戈壁面積大,增溫快,散熱慢,降雨量少,蒸發量大,是我國夏季最熱的地方。氣溫高達攝氏47.5度,地表溫度則高達75度以上,素有“火洲”之稱。我曾兩次去遊覽過“死海”,如置身烤箱中,比這裏的氣溫還高出許多。當地也盛產葡萄,真是像極了吐魯蕃。
  我們車抵目的地時,已經是當天的下午。主要的街道上有一些商店,市容要比烏魯木齊差多了。在車站附近有市集,出售土產葡萄,瓜果等,有不少驢車待雇,但我要去的高昌故城在數十里以外,無法乘坐這種原始交通工具。最後在街上找到了一輛塑膠棚的三輪小卡車,並且約了一位由烏魯木齊同車來的青年作為遊伴,我們便在漫天風沙中駛往西遊記神話中的火焰山。
  隨着灼人的熱風迎面撲來的是一列赭紅色的山脈,它既不是活火山,也不是吳承恩筆下的“八百里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的絕地。實際的火焰山長達一百公里,寬約10公里,山周圍的人煙雖然寥落,卻還有些維吾爾族人在那裏討生活。種植的作物雖然不多,但比死海的環境好多了,那裏才真正是寸草不生的。
  小卡車在風沙中駛行了約一個小時,我們跳下車來,要走到火焰山近旁去看看。這座暗紅色的山好像就在眼前,但我們在荒磧上步行了半個多小時仍然沒有到達,真所謂“看山走死馬”了。直到停在公路上的那輛小卡車在我們眼中消失,才走到了火焰山的近旁。當我放輕了腳步,走進火焰山的懷抱中,我仰起臉來,凝視着這座伸手可以觸及的山嶽,頓感天地間出奇的靜寂。凜然於雙足踏在數千年歷史的長廊上,置身於活生生的神話故事中。我仿佛看見唐三藏騎在白馬上披着紅色袈裟的身影,由山前的沙磧上飄然駛過,遠去了。我仿佛聽見駱駝隊的鈴聲,伴着絲綢商人沉重的步伐,消失在三千年沉淤的黃沙裏。
  當走近山前仔細查看火焰山的岩石時,才使人感到十分驚訝,原來火焰山竟是一座泥山,也許山的表層經過長久的烈日烤炙而風化了吧。山岩的外層是暗紅色的硬泥殼。但一踏上去,足踝便會陷進去。我們勉強爬了一段便放棄了。看起來好像不久前落過雨,山前有一大片乾裂的泥地。泥片捏在手中,堅硬如石。山上另有一種白色的漿岩流下來,結成晶體,遠看如一片積雪。山上山下確是寸草不生。山的紋路皴成火焰狀,在烈日之下遠觀,恰似一片閃動的烈焰。


火焰山黃昏景色

  踏着火焰山下的泥片走回來,我們去參觀阿斯塔那古墓。古墓是近年發掘出來的地下墓穴。一個兒童手持昏黃的電筒,拿着一大串鑰匙,帶我們走進昏暗的墓穴,隱隱約約看到泥床上橫陳着幾具枯乾的木乃伊,狀至可怖,一股異味使人欲嘔。我急急退出來,對這種草率的展示方式,感到十分驚異。據說這些古墓都在三千年以上,烏魯木齊博物館中收藏的十幾具古屍就是由這裏發掘出來的。


阿斯塔那古墓


柏孜克里千佛洞

  柏孜克里千佛洞是吐魯蕃另一著名的古蹟,千佛洞是由火焰山木頭溝的石崖裏鑿出來的,由土崖上走下去,有一連串數十間窯洞。洞內泥壁上殘留着斑駁脫落的佛像,許多泥壁上只留下鏟除的刀痕,據說佛像多為外人竊走。許多菩薩只餘下斷臂殘肢。卻也有手拈輕紗,體態綽約的舞伎,似耐不住兩千年窯洞中的孤寂與燥熱,作勢要破壁而下,畫筆十分生動傳神。這裏是自南北朝以來,高昌故國僅餘的殘留文化的鱗爪。
  高昌故城由西漢到明初,經歷了約十五個世紀的漫長歷史,它一直是西域地區政,經,文化中心之一。漢西域都府在北建高昌壁,設戊巳校尉駐兵屯田。前涼王朝設高昌郡。西元460年高昌郡為柔然所破,相繼由闞氏,張氏,馬氏和麴氏等漢族人在此建立地方政權。唐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唐玄奘去印度取經路經哈密,高昌王麴文泰派大臣專程迎接玄奘,在高昌講經一月。公元640年唐滅麴氏高昌,改置西州。唐末,大批回鶻人(今維吾爾族)從蒙古鄂爾渾河流域遷入,史稱高昌回鶻。元設火州,置萬戶府達魯花赤(監督地方政府之官吏)。明初火州為吐魯蕃所併,城遂逐漸荒廢。


吐魯蕃-高昌城

  高昌故城周圍長約五公里,略呈方形。城牆根基完好。城分內城,外城和宮城,結構略似隋代的長安城。城內建築遺址星羅棋布,依稀可以窺見當年的繁華面貌。
  我們抵達高昌故城廢墟時,薄暮的夕陽將這座古城染成橘紅色。這裏所有故城的建材都是堅實的黃土。城樓與城牆依然在苦撐着這一卷歷史的滄桑。二千年的風沙並沒有將這座古城埋葬。二十個世紀的歲月,也沒有使城牆的黃坯泛白。殘留的宮殿似仍在夕照中述說無數朝代的興替。在一片寂然的宮闕陳蹟中,只響着兩個萬里遊子的疲憊的腳步聲,古城愈顯得沈郁而且沉重。
  我們由宮闕的廢墟中走出來,無言地爬上了黃土壘積的城頭,夕陽銜在火焰山上,將餘暉灑滿了這座古城的城堞,也為我披下了一條長長的身影。不知道為甚麼,一股悲涼的滋味湧上心頭,在歷史的重壓下,四周是一片死寂,我低下頭來傾聽,聽不見攻城掠地的廝殺,聽不見唐玄奘的木魚,只聽見自己凝重的呼吸與心跳。

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歸回田園
台北:道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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