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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走廊.文學 ✐2008-07-01


藝文選讀

夏丏尊一論創作過程:
愛倫坡的“麗姬亞”

 

  我們曾一再地說過:一件作品,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抽象的觀念與具體的形象之渾然無間,正如靈魂之與肉體之渾然無間一樣。我們又曾經指出,沒有思想,便不能有創作,但只有思想還不夠,必須是用具體的形象來表現這一種思想纔行。有些作品之終於只是八股,公式,宣言,傳單,標語,口號或勸世文,就因為只是從觀念出發,而不從形象開始,強拉形象,硬製形象,因之,血肉與靈魂就不能一致。關於這一點,我們要用實際的例子,作為說明。我們將舉出幾種不同的作品,說明這些作品的創造過程之不同,以及其價值之不同。
  第一種就是從觀念出發的創造過程。


愛倫坡

  所謂從觀念出發者,就是作者相信一種思想,一種道理,於是想用一件作品來表現這思想,來證明這思想,作者的工作就是要創造人物,編製故事。例如美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的短篇小說“麗姬亞”(Ligeia)就是這樣寫成的。(Ligeia-Tales By E. A. Poe中之一篇,Edited by John H. Ingram, Bernhard Tauchnitz, 1840)在哈米爾頓(Clayton Hamilton)的 Materials and Methods of Fiction (華林一譯作小說法程,商務出版)中,曾經把這篇小說作了一番分析。據哈米爾頓說,作者寫這篇小說的動機,是起因於英國十七世紀道德家格蘭維爾(Joseph Glanvill, 1636-1680)的幾句話,作者相信這幾句話,想用小說來證明這幾句話,不但把這幾句話冠之於篇首,並在小說中引用過三次。格蘭維爾的話是說:

人之意志,永存不死,然人鮮有能知意志之蘊神,意志之毅力。上帝無他,意志而已,堅強不折,臣服萬物。惟人意志柔弱,故屈於神,而制於死,非然者,雖神與死,其必無如吾何。(用華林一譯文。原文如下:)

And the will therein lieth, which dieth not. Who knoweth the mysteries of the will, with its vigour? For God is but a great will pervading all things by nature of its intentness. Man doth not yield himself to the angels, nor unto death utterly, save only through the weakness of his feeble will.

愛倫坡在這小說中的目的,就是要寫一個具有堅強意志的人物,這人物憑了他的意志,他的愛,可以不死,可以復活。一般說來,女子的意志總是薄弱的,所以作者故意用一個女子作小說的主人,這個女子就是麗姬亞。但只有中心人物是不夠的,還必須有第二個人物,第二個人且必須是一個普通人,這樣,就可以和主要人物對稱,而且一切事情均須由第二人口中說出,以見出事情之真實。這第二個人一定是和主要人物有密切關係的,於是作者就決定是麗姬亞的丈夫。人物既定,然後就進行故事。作者想證明麗姬亞因意志堅強死而復活,所以必須以麗姬亞之死為故事的中心,故事的進展也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寫麗姬亞死前,一部分寫麗姬亞死後。這樣就決定了小說的結構。在前半部分,作者主要的工作是描寫麗姬亞之為人,以便使讀者相信有此一人,且對此人有深切之認識。而就在這些形貌性行的描寫中,讀者也就可以感到這個女人的將來了。例如作者寫麗姬亞的行動時說道:

有一個很寶貴的話題,關於這一點,那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忘記的。那就是麗姬亞的形貌。以身材來說,她是高高的,而且有點兒細長,等到她臨終的那些日子裏,她簡直是完全消瘦了。我想我恐怕沒有方法可以試着描繪她行動的莊嚴與從容,以及她那個腳步之不可思議的輕捷與彈性。她來來去去有如一個影子。當她走進我的關着門的書齋中來時我簡直從未覺察過,除非由她那輕柔悅耳的音樂般的語聲,或者當她的玉手放到了我肩頭的時候。

這是一個影子般的女人,只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感覺得到,這一定是一個演悲劇的人物,這立刻使我們想到死亡,想到靈魂,因為作者的目的實在是要想寫一個鬼怪的故事。以下當作者在描寫麗姬亞的美貌的時候,他又特別描寫了她的眼睛:

她那一雙眼睛,我確實相信,是比我們這一民族的一般人的眼睛要大得很多。…那一雙眸子的色澤是黑色中最明亮的,而且在眼睛上面高高地橫着兩道很長很長的黑睫毛。那兩道眼眉,輪廓是有點斜高的,也是同樣的顏色。…唉,麗姬亞一雙眼睛的表情纔真是難以形容。我曾經費了多少時間來思量它!我曾如何地度過一個中夏的長夜去殫精竭思地度量它!那將何以名之呢─那恐怕比德謨克利特的井還要更其淵深,〔希臘哲學家Democritus,公元前約460-370。相傳德謨克利特,因窮心學問,乃自殘其目,以免為外物所擾,或云用功過度,因以失明,此所云井,不知是否即指其深目,待考。〕它那樣深遠地橫在我愛的雙瞳之中?你能說它像甚麼嗎?我真是為了要發掘這神秘的一種癡情而感到迷惑了。是那樣的一雙眼呀!那麼大大的,那麼閃光的,那麼神聖的瞳仁!它們對於我簡直成了麗妲的雙星,〔麗妲Leda是斯巴達王Tyndareus之后,是Castor, Pollux, Clytemnestra 和絕世美人Helen的母親。〕而我對於它們就是最虔誠的卜星家。

作者之所以如此用力描寫麗姬亞的眼睛,是為了兩種目的,一方面是為了與將來要出現的另一人物作為對照,作為故事變化發展的樞紐;另一方面,而且是更重要的一面,乃是用了麗姬亞的眼睛來描寫麗姬亞的性格,特別是她那種堅不可拔的意志力。這可以說是文章的主要部分。所以作者接着寫道:

在心理研究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蹟之中,再沒有比這一事實為更其驚人的了─我相信學校的課程中是永不曾注意到這一點的─就是,在我們努力要追憶起某種久已忘懷的事物時,我們常常發現我們只是在記憶的最邊緣上,卻終不能記上心來。因此,在我盡力思索麗姬亞的眼睛的時候,我雖自以為已經接近於它們的表情的全部瞭解了─只是以為接近而已─但依然毫無把握─於是也就立刻化為無有了!而且,〔奇怪,唉,真是一切神秘中之最奇怪者!〕在宇宙間最平常的事物之中,我發現了一連串和這種表現相似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當麗姬亞的美已經融入於我的靈魂之後,她的美住在我的靈魂中猶如供奉於神龕之中,從物質世界的種種存在裏邊,在我的內心,我得到了一種時常在我周遭可以感到的情感,而這種情感也就是來自她那又大又亮的雙眸。不過我依然不能說明這種情感,也不能分析它,甚至也不能切切實實地觀察它。請讓我重複一遍,我只是有時體會到它,譬如我在觀賞一枝怒生的葡萄藤,或者我在對着一個蛾子,一個蝴蝶,一個蛹子,或一川流水,而沈思的時候。我曾經感覺到它,在海洋上;在流星的殞落中。我曾經感覺到它,在某種異乎尋常的老人的瞬視中。在天空有兩個星宿〔特別是那一個,第六等光度的那一個,成雙的,而且,變化不定的,在天琴星座的大星旁邊就可以看得見它〕,當在望遠鏡中觀察它的時候我就更體會了這種感覺。此外,我也曾充滿過這種感覺,由於絃樂器的某種聲音,也常常由於書卷中的某些段落。

就這樣,於是他由眼睛描寫而扣到了本題,緊接着是:

在無數的例子中,我清楚地記得格蘭維爾著作中的一段,這一段〔也許只是由於它的離奇古怪─這誰又能說定呢?〕總是引起我這種情感:“人之意志,永存不死,然人鮮有能知意志之蘊神,意志之毅力。上帝無他,意志而已,堅強不折,臣服萬物。惟人意志柔弱,故屈於神,而制於死,非然者,雖神與死,其必無如吾何。

具有那樣的眼睛的人就有這樣的意志。她乃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在我所知道的一切女人之中,她,這外表安詳而又永久鎮定的麗姬亞,卻是毫無顧惜地,寧願犧牲於兇禽般的熱情的人。對於這樣的熱情,我是無法給以估價的,除非憑藉了她那一雙既使我喜悅又使我震驚的眼睛之不可思議地張大,憑了她那魔術一般的好音,她那最低音的婉轉,清晰與堅定,或憑了她那慣於爆發出來的潑野語言之狂悍。〔由於和她那說話的態度之恰好相反而表現出了雙倍的效果。〕

到此為止,作者差不多已經把這個女子寫成了。


畫家筆下的麗姬亞
Illustration Of Ligeia, by HarryClarke, 1919

然而,不管愛倫坡的小說寫得多麼好,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所創造的人物完全是空的,將近一半的篇幅就是這種描寫,這裏沒有事件,沒有行動,只是用空氣來烘托出一個人,這原因也就是因為作者是從念出發的,不是從具體的形象出發的。這以下,事件來了,動作也有了,因為作者必須把麗姬亞置之死地,而所謂死者,就是說她必須同她丈夫作永久的訣別,這是一件極可悲痛的事,尤其在麗姬亞這樣的女子。然而麗姬亞有堅固的意志,她不肯死,她熱切地戀着生活,於是這個“陰影”一般的女子就不得不在病中與死的陰影相爭執,作者寫道:

最使我驚訝的是,這個熱情的女子之掙扎,甚至比我自己的掙扎還更兇。在她那堅毅的性格之中本來有足以使我相信:死之降臨對於她該是無懼無恐的,不料卻並不如此。她用以和死的“陰影”相奮爭的那種堅持的強力,簡直不是言語可以說明的。面對着這種可憐的景象,我只是在疲憊之中呻吟。我應當安慰她,我應當勸解她;但是對於她那種為了生命─為了生命─只是為了生命─的慾望之強烈,安慰與解勸都等於無比的糊塗。尚未等到最後彌留之際,在她那狂暴靈魂的極端痙攣痛苦之中,她的行動的外在凝靜已經萎謝了。她的聲音變得更溫柔─變得更低─然而我已經不願意她那靜靜地說出來的語言中所含的潑悍的意義了。我的頭腦已經暈眩,當我諦聽,並迷惑於一種非人間的諧音,─在人間從未聽到過的譫語和呼吸。

她終於死了,當她還在清醒的時候,她呼喊上帝,她默誦格蘭維爾的那一段意志不死的話,她已經奄奄一息了,她還在喃喃不已,她的丈夫把耳朵伏在她的口邊,她所喃喃的還是格蘭維爾那一段話。這就是小說的前半部分。只就這前半部分而論,雖說作者的描寫大半是空的,但仍不能不說是很好的描寫,我們還感到一些真實的東西。麗姬亞這個人物自然是為了格蘭維爾那一段話,為了那一個觀念而創造出來的,但我們也許可以相信,在作者的生活經驗中可能遇到過這樣的女子,或與此相似的女子。然而以後的問題就來了,一個最難處理的問題擺在面前,就是:作者既已使麗姬亞死了,當然也得埋葬,但如何能使之復生呢?假如不能復生,又如何證明格蘭維爾那段話?於是小說中就出現了第三個人物。麗姬亞的丈夫以後在一座古老荒廢,鬼氣森森的寺院裏住了下來,而且同另一個女子結了婚,這個女子就是曲萊美婦.羅雯娜,這是一個美髮藍眼的女子,與麗姬亞的黑髮黑眼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這又是一個普通女子,他並不怎麼愛她,卻時常因為她而想起麗姬亞,他甚至在靜夜中高呼麗姬亞的名字,即使在白天,他散步於蔭蔽的幽谷之中,由於他對於死者的思念之殷切,他也可以在她當年走過的一條小徑上看見她的歸來。於是“無巧不成書”,曲萊美婦病了,在她病重的時候,她見神見鬼,她聽見有一種聲音,她看見有人在暗處行走,後來丈夫也聽到了聲音,也看見了“影子”,一個影子─一個模糊不清的天使似的影子─叫人想像到只是一個影子的陰影。就在這一點上,也可以說是作者在小說中埋伏下的一條線索,他最初描寫麗姬亞像一個“影子”,麗姬亞病中與死的“影子”掙扎,現在,曲萊美婦臨死的時候,那影子又出現了。他甚至聽到有腳步聲在地板上行動了,甚至當曲萊美婦舉起酒杯要啜飲的時候,他看見有三四滴紅色光亮的液體,似乎從一個不可見的泉裏落入曲萊美婦的酒杯。當曲萊美婦臨死時他又想起麗姬亞,當她死後停在床上時他又想起了麗姬亞,等他從死者的脣間聽到歎息,並看到死者的面上又忽然現出紅暈,他又一再地想起麗姬亞。最後,曲萊美婦終於復活了,但活起來的已經不是曲萊美婦而變成了麗姬亞。作者在最後一段中寫道:

我並沒有發抖─也沒有移動─因為有一團和眼前這個已經物故的人物的態度,身材,行動等相關聯的無可說明的幻想,倏然地閃過了我的頭腦,把我驚呆了,把我凝成了化石。我依然不動─我只是注視着這個妖崇。在我的思想中是一團瘋狂的紊亂─一種無法平靜的騷擾。難道這真是,真是活着的羅雯娜在我的面前?難道這確乎是羅雯娜─美髮而藍眼睛的曲萊美婦.羅雯娜.楚勒凡妮昂?為甚麼?為甚麼我還要疑惑?繃帶緊緊地蓋在她的嘴上─然而這難道該不是那還在呼吸着的曲萊美婦的嘴?還有這兩頰─這裏是他的正當青春的紅顏,是的,這當然該是那活着的曲萊美婦的紅頰。還有那下頦,帶着兩個笑窩就如她健康時一樣,這難道該不是她的?─然而,莫非自從她病過之後的身材又長高了嗎?這種莫明其妙的怪思想真把我弄糊塗了,只一跳,我就跳到了她的面前!由於我的接觸,她忽而退縮了一下,她讓她那蒙頭的壽衣從頭上滑脫了,於是在這房間中的突變的空氣中,流散開了她那濃密而披散的長髮;那是太黑了,黑得比夜神的翅翼還更深!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那個形體的眼睛慢慢張開了。“唉呀,無論如何,”我高聲驚叫起來,“我總不會─我總不會是看錯了吧─這乃是那一雙圓而黑的,野而不羈的眼睛─是我失去了的愛人─是夫人─是夫人麗姬亞的!”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已死的曲萊美婦復活起來卻變成了麗姬亞,最顯著的變化是眼睛,藍眼變成了黑眼,作者在前文中加力描寫麗姬亞的眼睛,就是為了這一點,不但要顯示其人格,並預備作這一個大轉變。但轉變的還不只眼睛,還有頭髮,而且連身材也變長了。“我總不會─我總不會是看錯了吧─這乃是那一雙圓而黑的,野而不羈的眼睛─是我失去了的愛人─是夫人─是夫人麗姬亞的!”這是小說的最後一句話,然而我們也可以說,這是小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作者在開始寫這小說的時候,就先想到了這結果,他是要用這結果來證明格蘭維爾的。這以後的事情自然不必寫了,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了。然而我們卻要切實追問一句:作者的目的真的達到了嗎?第一,我們就絕不會相信,一個人的靈魂可以和他的軀殼分離,我們更不會相信這種“借屍還魂”的可能性。這種思想,和我們的科學觀念是恰相反背的。假如作者是在寫一個寓言(如“伊索寓言”中的“驢蒙虎皮”“老鼠開會”“龜兔競走”等),以及近於寓言的東西(如育珂.摩爾Mor Jokai的“鞋匠”之類,或如大衛.卡爾奈特的“女人變狐狸”David Garnett: Lady into Fox),我們都知道那些事是不可能的,不必有的,然而我們卻相信那些道理是真實的。“麗姬亞”,這當然不是寓言,這是作者所要顯示的人生,他使故事中的男子用第一人稱在回憶中口述,是為了叫我們相信這件事,可惜我們卻不能相信。我們只能說愛倫坡在寫一個鬼怪故事,至於格蘭維爾的話,他自然懂得,但也不妨說他弄錯了,意志不死,本來是真的,但不是“借屍還魂”,而是活在未死者的心裏,或永存於某種事業裏(或如“蝴蝶夢”“Rebecca”倒未始不可算是一個好例),假如換一個寫法,也許真可以給格蘭維爾一個證明,但是愛倫.坡的寫法卻不對,他反而把格蘭維爾糟蹋了。

(選自夏丏尊:作品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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