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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心靈.小品 ✐2009-10-01


石頭記

吟螢

 

  你好奇地想知道我書房裏的陳列,與我書桌上的擺設。告訴你我的書房是一間三樓很小的斗室。一面是玻璃窗,剛好將隔了一個院落鄰家的一棵墨松剪貼在我的窗口。前幾天夜裏下了一場秋雨,早晨拉開窗簾,風雨居然將數十丈以外的松針貼在玻璃上,推開玻璃窗,室內便盈滿了松香。其餘三面除了房門外,都被書架填滿。書架的頂上也堆滿了書,許多碑拓與字畫都沒有地方懸掛,只好臨時在書架的外面掛上兩幅,過幾天再收起來,換上另外的幾幅。在窗的上方唯一的一塊空白懸了易君左在多年前為我題的七絕橫幅,其餘便乏善可陳了,斗室內中間放了一張大書桌,但桌面上可以用的空間卻有限。書桌左邊的角落放了一個文件架,堆滿了信件與報紙,左手邊是檯燈與幾本正在閱讀的書籍。右手被一本書法大辭典與聖經佔去了一大塊地方,後面是一架收音機,那是古典音樂的泉源。正中間是筆筒與硯台,餘下的地方,連展卷都很局促了。
  你也許想知道在我書桌上有沒有我最珍愛的東西,有的。那便是放在硯旁的一個水晶玻璃容器中,浸在水裏的那些形狀不同,色彩各異的石頭了。
  這些石頭有圓的,有扁的,有橢圓的,有三角的,有魚狀的,有蟹狀的,有扇面狀的,有圓柱狀的…石頭形狀雖不同,但都經過時間與風雨的仔細琢磨,而呈光滑圓潤。浸在水中,澤彩特別鮮艷亮麗。有的像玫瑰花瓣那樣楚楚的水紅。有的像羊脂玉般溫柔的淡黃。有一塊是惹人愛憐的鸚鵡綠。有的像雪一樣的瑩白。有一塊在赭黃上纏着綠色的線束。有一塊白石上鑲着網狀的血絲。一塊乳白色半透明的圓石,像極了剛剛剝出來的荔枝,水汪汪地滑膩可以入口。石頭的底層藏了一粒龍眼般大小的圓石,紅得教人心悸,簡直是一滴血。
  這瓶晶瑩玲瓏的彩石,是在我讀寫之餘,寄神休憩時的最愛。有時看着看着,頗想撿一塊放進口裏去,這些浸在水中的彩石,很像水果軟糖,石色可餐,你如看到也會情不自禁的。


雨花石

  這些石頭是兩年前我從南京買回來的。南京是盛產雨花石的地方,到處都是賣石頭的小販。剛剛開始索價五角錢一粒,到後來是一塊錢抓一把。當然有些名堂的石頭,浸在碗中出售,要價都很貴。當我離開南京時,行囊中便裝滿了石頭。一路上分贈親友,最後剩下了一袋,拿回來裝在瓶裏,放在案頭上觀賞。覺得比我以前收藏的幾件石雕更可愛。由金陵歸來,曾寫了半闕離亭燕(上半闕是詠灕江的,以後再給你看)記載這段因緣:“金陵春夢難圓,秦淮舊時歌弦。石頭古城離亂後,六朝金粉黯澹。悵遊雨花台,彩石晶瑩依然。”你看,金陵的雨花石,多麼教人着迷。
  我生平非常愛石頭,小時候常常對着庭院中花台上的假山或盆景裏的頑石看得出神。後來走的地方多了,每逢看到奇石,都會凝視良久,不忍離去。我認為只要是出於大自然的創作,無論是粗礪或細膩都會使人感動。但人工雕出來的石頭,便沒有那種原始的魅力。用玉石雕刻的首飾或古玩,看看也就算了。連鑽石這樣珍貴的石頭,經過精細的切割雕鑽,珍藏在玻璃柜中,保險柜裏,或戴在富豪們的手上,早已失去了它原始自然的美,成為一種庸俗的商品了。我曾經看過不少文藝復興大師米開朗基羅雕鑿的大理石人像,細膩到連肌膚上的脈絡毛髮都能凸顯出來。他以鬼斧神工的技巧,雕出來的藝術品,能賦予石頭以生命。人們看到他的作品,多半是在欣賞他千秋萬世不朽的藝術成就,很少人會注意到石頭的本身。石頭已完全為藝術的光華掩蓋了。而珍貴的石頭如玉石翡翠,多半要雕製成精巧的飾物,再加上經濟的價值,這些石頭本來的美,也早為人的物欲所吞噬了。只有這些平常的石頭,以其本來的面目呈現在天地之間,都是造物主的原作,沒有人為斧鑿的痕跡,才能算真正的極品。
  我生平愛石,但未成癖。有不少愛石成癖的人,用許多時間去收集奇石。有人能收集到十二生肖畫面的石頭。也有人收集到十個數目字的石頭。都要投下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才能辦到。你是最喜讀聊齋的,你應還記得蒲松齡創造的石清虛,那個愛石成癖者的故事。留仙突發奇想,不但將石頭人格化,而且將之神化: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石不惜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掛網,沉而取之,有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云,遙望如塞新絮。

  蒲氏是營造傳奇的能手,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高潮迭起;邢氏為保有奇石,不惜減壽三年。但後來卻因石賈禍;某尚書因索石不得,將之下獄。邢欲以死殉石,而不願將奇石交出。最後邢氏終於如願以償,以石殉葬。天下這樣愛石逾命的人,實在是異數了。

  石頭是造物者創造天地的重要素材,小者可以作盆景,置於案頭觀賞。大者則可成為山嶽。高不可攀,仰不可及。你知道我愛爬山,有一年夏天,我攀上阿爾卑斯山去賞雪。幾年前我一口氣爬上了泰山,去呼吸星間的雲,去經驗那種“小天下”的氣勢。我也曾登上浩瀚無限的天山,去經歷那種“如登天然”的感覺。走到天池去用那冰冽湛藍的湖水洗一把臉,再將我的體溫傳布給冰冷的雪岩。前年我爬上廬山,去感受迷失在雲霧中的滋味。借蘇東坡的詩眼去體察“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妙趣。登上黃山,為要重現已褪色的中國歷代名家山水畫卷最初的筆觸。山石對人的魅力,完全是由於它們未經人手的矯揉,純出自然,所以無論是奇峰異石,或平常的山岩,都會使人嚮往與感動。但今天許多山都被人們嚴重地污染了。譬如索道便是破壞山嶽景觀一項殺風景的設備。而在中國大陸,許多名山的景點都為一些飲食業者與販賣紀念品的小販所佔據破壞。在廬山壯麗的“三疊泉”下,我看見幾間雜亂無章的敗屋,飯店在那裏大做生意。污水,垃圾與油煙完全糟蹋了這幅美景。另一個困擾是許多腳夫扛了竹椅跟在遊客後面兜生意,完全將你的遊興扼殺。而且他們會一直跟定你不肯離去。開始還客氣,到後來跟了相當距離,你如仍不肯就範,便開始口出穢語咒罵你。這實在是對大好山水最可怕的褻瀆!假如你碰到這種情形,哪裏還會有遊山的興致。
  我知道你也是道地的紅樓夢迷,一直想去參加一次“紅樓夢”之旅。這使我想到曹雪芹用一塊石頭作為紅樓夢的楔子,而創作了這部爍古震今的文學巨構。我也是紅樓夢的愛好者,並且收藏了幾種不同版本的紅樓夢。我手邊就放着胡適之先生刊印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翻開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中,曹氏開頭即寫出女媧氏煉石補天,她煉成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但卻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一塊便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而這塊石頭後來便成了賈寶玉口中的“通靈寶玉”。“紅樓夢”的故事於焉開始。這塊石頭應該是血紅的:“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它是用曹雪芹的心血所染成的。
  神話中的共工氏為祝融所敗,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闖下了大禍。要好心的女媧來煉石補天。今天人類闖下了更大的災禍;工業污染的後果,將大氣中的臭氧層破壞了。將遺禍萬代子孫,威脅到未來人類的生存。但今天卻再也找不到熱心公益的女媧來煉石補天了。而今天的人類也還並不想停止這種破壞與污染。舉目四顧,地球上已經沒有一塊可以居住的乾凈土了。
  曹雪芹筆下賈寶玉口中的“通靈寶玉”究竟是甚麼樣子,我無法知道。但我案頭瓶中的彩石,都是最美的組合。你如有機會能來到我的書齋,我一定要讓你好好地欣賞一番。它們那奇幻的彩色,愈看愈教人愛憐。我敢跟你打賭,你只要看到它們一定會一見鍾情,而永志不忘。

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歸回田園
台北:道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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