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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心靈 ✐2020-01-15

冬憶數則

湮瀅

 

紙窗映雪

  我的寒冬記憶,多半在中國大陸北方;山東,是我度過童年之地。仍記得北風怒號數日,彤雲厚厚地,天空像鋪滿了臃腫的綿絮,重得像要壓下來,壓得很低很低,幾乎伸手即搆得着。家裏老人便說:“看樣子,要下雪了”。下雪,倒是冬天的大事一件;雪落下了,才能算是個冬天。冬天,豈能沒雪!鄉下老農更十分盼望着這一天。只要厚厚白雪鋪上麥田,好像蓋上一床白絮被子,才能保證明年豐收。瑞雪兆豐年嘛!
  盼着盼着,清晨由溫暖的被窩裏探出頭來往外一瞧,嘿!紙窗的窗櫺外面,堆積了一片耀眼的白。忙不迭地爬起身來,打開那塊紙窗當中鑲嵌的玻璃,向外一望,呵!窗外已堆滿了皚皚白雪。玻璃窗上,繪滿了奇奇怪怪的冰花圖案,是人睡在炕上呼出的熱氣所繪成。我連忙撩被起身,披上棉袍衝出門去。不得了!漫天匝地都是白雪,厚厚地,一夜之間,老天竟為大地裹上了一層晶瑩的銀妝。白亮白亮的雪花閃着,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大地全被冬雪佔領,心中感覺真是痛快!長長地呼出一口大氣,呆呆地站立不動;雪花能將人的思緒染白,也能將心靈漂白了。雪天,讓人猛然回到那真正寧靜,淡遠的境界。

圍爐團坐

  最讓人感到溫馨甜蜜的時刻,就屬北方的冬天。一家人圍坐在炕頭上,中間是一個燒得紅紅的炭火盆,在紅通通炭火下的炭灰裏,可以埋進些栗子,地瓜,白果,甚至山楂,都是非常可口的冬日休閒食品。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鬥葉子(一種消磨時間的紙牌),閒話家常。孩子們擠在大人中間,忙着由炭火中扒出一些零嘴來吃。對媽媽經不感興趣,便賴着,逼着奶奶,姑姑,嬸嬸說幾個笑話來聽。老祖母那些老得沒了牙的“笑話”,剛剛開了頭,孩子們便能接着繼續說完它。已經講過無數遍的老“笑話”,雖千篇一律,但由老祖母癟癟的口中再度複述時,仍有無限溫暖慈祥的天倫情趣。孫輩們總是配合着哈哈大笑,似乎百聽不厭。姑嬸們一面做針線活,一面在這些耳朵都聽出老繭的“笑話”中,加點油,添點醋,也能引爆串串笑聲。這種情趣,只在一年盡頭的冬日,才有如此享受。

凍筆冰硯

  喜歡舞筆弄墨的人,一年中應以春秋佳日最為舒爽:展卷揮毫,不亦快哉!夏日最不適宜:揮汗如雨,紙未展已經汗滴濕,如何下筆!冬日展紙運筆,卻別有情趣。在哈氣成冰的北方,冬天毛筆凍成冰條,硯中滴點水也立即結冰,這樣怎能展紙下筆?所以,冬天揮筆作書,有些必要條件:首先,書屋中必備暖爐。那可是富有人家才有的配備,一般人並無此項設施,卻仍能窮湊出一種筆墨冬趣。
  冬日書寫,多半不能在書案上,因站在地上寫,手腳都會凍僵。盤腿坐在暖炕上,雙足可以圈在棉被裏。炕上必須有一個銅製的炭火暖爐,它的上方有一布滿小孔的銅蓋,可將硯台放在銅爐蓋上,等爐火將硯台烘熱了,硯中的墨汁便會冒出墨香氤氳。爐火旁還要擺上一張炕桌,炕桌為一長方形矮桌,平時冬天家人用為餐桌,全家人都盤腿圍坐桌邊就食。也可在這張炕桌上面展開紙張,執筆寫字;一面品味着墨香,一面運筆,十分愜意,比春秋佳日立於書桌前揮毫,另有一番墨趣。

一年中冬天最短

  在一年之中,夏日最長,冬日最短。當一家人圍爐團坐時,說着說着一抬眼,窗紙已灰暗一片,須趕忙去預備晚飯;飯碗還未端起時,又該掌燈了。等全家都上了炕,鑽進了被窩,便伸手不見五指了。冬天,真短。
  躺在被窩裏,如一時睡不着,或午夜醒來,此際思路最清明,創作力也最旺。靈感,多半在此時湧現,此際更顧不得冷得直打哆嗦,立刻翻身爬起,掌燈執筆,否則靈感便將飛逝,一去不返。冬夜提筆,奇文突現,亦人生平一大快事。古人講究勤“三上”(即路上,廁上與枕上的功夫),其中應以枕上最多。
  對於一個作者或詩人來說,最短的冬天,收穫反而最豐;這也算是老天的一份厚賜吧。

預備過年的心情

  隆冬,在鋪天蓋地的積雪中一天天度過。時序一進入臘月,人人心情泛起強烈的期待,嚮往,陰曆新年正逐漸接近了。過新年,是全年中最後一個甜蜜的夢。人人有意無意地準備着:家家地上堆滿白菜。山東的“膠白”(即膠州大白菜),每顆約二,三十斤重,一個壯漢站上去都壓不壞。一捆捆的大蔥(掖縣特產),蔥白長可盈尺,直徑二,三吋之間。大缸裏則裝滿了凍豆腐,菜包,肉包,及各式年菜。隨着臘月的進程,各種年貨不斷增添。接着蒸年糕,蒸大饅頭,以及各種花式的卡子(以木製的凹式模型,所填充出來的種種不同樣式麵點),這些麵食不斷地製作,要預備吃到正月底。全家老小都在火盆周圍挽起袖子,一起圍坐在炕上做麵食。全家人整天忙着,灶下的柴火自然不停地燒着,灶屋與臥室都充盈着水蒸氣。大夥兒越忙越精神,全朝着一個總目標:“新年快到了!”喜孜孜,樂悠悠地,心頭洋溢着暖意,無比快樂又興奮。如此,要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三的小年夜,新年即將被盼到了。大家可好好的吃頓餃子,年菜,是預先的犒賞,然後再全力以赴,邁向一年中最重要的大節日─農曆新年。
  在北方故鄉,農曆新年為最重要,最盛大的節日。人們累積,儲存了一整年的盼望,自然卯足勁來歡慶這新年佳節。心情,是既期待又緊繃的超級開心;那歡樂氣氛,才是一年中最值得回憶的。

過年吃餃子

  北方人,都愛吃餃子。魯西人吃的餃子,稱為扁食。餃子的外皮大致相同,內餡卻各異:有錢人家餃子餡裏有韭黃,香菇,海參,蝦米及豬肉等珍品。一般人家的餃子則多僅豬肉,白菜或韭菜等。最窮的人家,甚至吃不起餃子。一年熬到最後,如還過得去,大年夜起碼得吃一頓餃子,才算過了年。但許多鄉下貧農,想在大年三十吃上一頓餃子,也非易事。我鄰縣高密的大作家莫言曾坦言:“我當年夢想如有一天能三頓都吃餃子,該多好,多幸福啊。”他出身高密窮鄉,要吃頓餃子可不容易;“不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不差錢了,不知他還想三餐吃餃子?大可餐餐吃餃子,恐怕他已不想吃了!人,總在往日奢望的一些東西,到張口可食,伸手可得時,卻又毫無胃口,不感興趣了。這,也是人生中另一種“失落”與“悲哀”吧。
  餃子,畢竟仍是北方主要美食之一。曾聽一位北平作家說過(似乎是老蓋仙夏元瑜或文學大家梁實秋):“最好吃莫如餃子,最舒服莫如倒着(即躺臥)”。我們這些平常人到了年尾,誰不想好好地吃頓餃子,管它甚麼餡兒,大年夜絕對少不了就是要吃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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