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古今 ✐2005-06-01


赫爾辛基港口

鄭國輝

 

  飛機已航行了九小時有多,忍不住行到艙後舒展下雙腿。向下一望,幾片白雲下有青山綠水,點綴些像火柴盒般白牆紅頂樓宇。服務生告我,下面是瑞典的土地。不久,一層像棉花的白雲,阻隔了我的視線,航機已飛進了Bothnia 海灣的上空。半小時後,播音機傳出乘客回歸座上,繫好安全帶的命令。飛機準備着陸赫爾辛基機場。
  赫爾辛基(Helsinki),這陌生的城市,對我充滿了神秘感,除了芬蘭浴和音樂家西貝遼士(Jean Sibelius) 的作品“芬蘭頌”(Finlandia), 我對它便毫無認識了。假若不是來參加“波羅的海啟蒙遊”(Baltic Revelation),相信今生也沒有緣份來到赫爾辛基。
  耳邊響着旅遊指導俄國婆安娜的說話:“這是彈丸之地,沒有甚麼瞄頭,你有三晚,應該是綽有餘裕的。”
  窗外的雲層已變為濃霧,當飛機停下來時,霧已化為無數的大小雨點。每次到一新地方,總抱着滿懷興奮和期望,但這次的心情是獵奇冒險式的。像機外變幻無常的天氣,赫爾辛基之旅,會帶來畢生難忘的經歷嗎?或者它只是一不值一觀的轉接站而已。

  作為一國首都的溫達(Vantaa)國際機場,旅客疏落,氣氛是異乎尋常的寂寥。出了航空站,風蕭蕭,雨霏霏,春寒料峭,更顯得四周清靜荒涼。踏上入城汽車,一股莫名的掛慮湧上心頭。明天大清早要赴奧林匹亞碼頭(Olympia Terminal)會合旅行團領隊和其他團友;安娜給我的指示甚為簡略,若有出錯,怎麼辦?豈不要流浪天涯嗎?汽車在我訂了房間的洲際酒店(Inter-Continental Hotel) 附近停下來。有五名乘客包括我在此站下車。行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年約七十的男子,拿着有“New Jersey”記號的一大皮包。我加快腳步追上他,唐突地問:“先生,你是波羅的海啟蒙遊的團友嗎?”於是,我結識了第一位團友Robert,並相約當晚七時三十分在旅店餐廳前相會,共進晚餐。

  在房間卸下行裝,先來個熱水浴,希望能驅走長途跋涉的辛勞,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入寐了。企圖躺在床上稍事休息,但過度的疲倦令我精神更振奮,索性起來出外瀏覽吧!
  正是星期日上午十一時。“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一手持着雨傘,一手執着地圖,這毛毛雨對我非常困擾。雖說旅店是在市中心,但環境宛若一小鎮,街上行人稀少,商店都關了門。越過馬路是一臨湖公園。此湖本是波羅的海伸入市區的Toolonlahti灣,後被架空的軌道截斷。彼時萬籟俱寂,只有湖中五六隻野鴨在水上嬉戲,在被雨花點成麻臉的湖面,多畫些圈圈漣漪。隔湖的民房,若隱若現地排列在煙雨中。
  我沿湖邊漫步,感覺到我是在大自然中唯一的靈魂。一座全是玻璃門窗,設計嶄新的建築物衝入眼簾。繞過山坡,向正門一看。報告板貼滿了色彩繽紛的海報。當然,我對芬蘭文是目不識丁,只認得Wagner和Rheingold二字,原來此是歌劇院,這星期演出的是The Ring of Nibelung 的第一場。突然雨勢轉大,不想變成落湯雞,快步走進那貫通市的南北的大道Mannerheimintie回旅店。路的兩旁廣植樹木,樹邊低窪處積水甚多。一輛汽車疾馳而來,我急閃不迭,幾乎被泥濘水濺污了褲管。

  在床上闔上了眼睛,終於進入黑甜之鄉。一覺醒來,已近下午七時,想起和 Robert 晚飯之約,匆忙起來,稍作準備,乘電梯到旅店的大堂。Robert 坐在一角悠閒地閱報。我們於是結伴走向餐廳。這團是包餐的,所以我有約值四十五美元的餐券支付晚飯,心想已足夠了。叫了一道番茄湯和一客地中海式蒸蝦,基於多年前遊丹麥,瑞典,挪威的經驗,我對北歐烹飪水準期望不高,誰知這餐異常精美可口,本來乘機後的食慾不振,吃完了倒嫌食物分量有點微薄。計算此餐費用已超出四十五元。Robert 忙說:“不妨,我要的俱樂部式三文治絕對不會達此數,合起來計算,九十元可以付此晚飯了。”赫爾辛基消費率之高,不下於斯德哥爾摩(Stockholm)呢!

  翌日晨七時,約定 Robert 共進早餐。是布斐式的,食物種類很多。我最欣賞的是各式魚片,製法有醃的,鹽焗的,紅燒的,糖醋的,甚至生的。赫爾辛基是海港,當然這是本地名產了。可惜行色匆匆,只能囫圇吞下,不能慢慢品味,因為我們趕着八時前到奧林匹亞碼頭歸隊。我在碼頭第一次見到人群,候輪客雲集。此城是波羅的海一大海運站。但人群中哪見有“波羅的海啟蒙遊”團的影子!Robert 向我抱怨,趕命般到此,還來不及往洗手間方便呢!我笑指角落的紳士室說:“我代你看管行李,你可以慢吞吞地一做二便吧!”好不容易等到九時,領隊 Maria 方施施然到來。會齊其他九位團友,一同辦理出國登上赴塔林(Tallinn)渡輪的手續。過了海關,要行完一條長達八個街口的走廊,方踏進輪船的甲板,若行李太笨重,便“不堪負荷”了。

  “Wasa Queen”有九層高,內有很多私家房給旅客歇息。旅行團訂了一間給我們放行李。船內有舞廳,酒吧,戲院,超級市場,運動室,小孩遊戲室,兩三間餐室…規模可不小啊!午餐是在最大的布斐餐室,旅行團早預訂了一張長桌。食物質和量都是上乘,最吸引我的是飯後甜品。我暗忖:餐餐如此,這波羅的海之旅將成了我的“增肥遊”。飯後和團友聊天,總算對各人有些膚淺的認識。

  從赫爾辛基橫渡芬蘭灣,赴塔林的輪渡,需時四個鐘頭。我走出艙外,遠眺波羅的海景色。從兒時到現今,數十年海給我的迷惑,無論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海峽,或在舊金山的海灣,是不可思議,神秘的魅力。是日雨歇雲消,晴空如洗,波羅的海泛着微波,遙觀地之盡頭,碧海和藍天相接,陽光一瀉萬頃,多麼的胸懷寬廣,波瀾壯闊啊!

  在浪尖,在風口,水翼船迅速鼓棹而逝,間有幾隻沙鷗在海面上迴翔,最後飛往綠島上。此海似乎很平靜,和十二年前渡英倫海峽見到的北海大異。1994年從塔林往斯德哥爾摩的一渡輪,在波羅的海內沉沒,喪客近千名。可以想像到陰風怒號,濁浪排天的駭人情景。我絕對不敢輕視這博大溫存的海,隨時可以變成強悍焦躁。俯視那滔滔白浪,底層下又隱藏着甚麼瑰麗雄奇的東西?不期然腦海產生了詩人的幻想,像西晉木玄虛的“海賦”其中數句:“吐雲霓,含龍魚,隱鯤鱗,潛靈居。”海啊!我對你的依慕和恐懼,數十年如一日,始終不變。

  一個星期的“波羅的海啟蒙遊”是生平最快意的旅行之一,希望能記述在下一篇遊記上。
  六天後,又回到赫爾辛基。在碼頭上,和領隊及團友們道別,黯然歸舊巢 Inter-Continental Hotel。此城近北極圈,在五月尾,白晝夜(white nights) 已開始,即太陽晚上深夜十時方下山,明早三時又升起了。飯後的天仍大亮。我沿着大道 Mannerheimintie 向南行走往火車站,欣賞沿途精品店琳瑯滿目的櫥窗。
  又是一個星期日,戶戶重門深鎖,行人疏落,我深切感覺自已在天涯海角的街頭流浪。迎面行來一對中年夫婦,停下來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細看一下是從比利時來的團友 Herman 和 Annie。他們告我明晚回家,臨別再三叮嚀,到 Antwerp 時至緊要通知他們,真摯的情意令我感動。我依唯答應,仔細想下,重逢雖有可能性,但或然率不高。旅行中遇到各式各類的人物,碰上多彩多姿的經歷,終是事如春夢了無痕,空留下些美好的回憶,縈迴在腦海吧!
  我伸出右手,和他們握別。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我佇立在街角,凝望着他們的背影在視野中漸漸消逝,方悄悄起步行離。

  有一整天觀光赫爾辛基,使我對這北國小城,總算有點認識。上議院廣場不單止是本市的中心,且是芬蘭的靈魂所在地。廣場闊大,滿鋪上了光滑的小圓石,中心矗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石像。
  芬蘭本是瑞典屬土,從十二世紀開始,直至1809年,瑞典統治芬蘭歷時六百年。自1770年起,瑞典和俄國,丹麥,波蘭,展開一連串的波羅的海霸權爭奪戰。在解放拿破崙統治的獨立戰中,瑞典全盤敗北,於是將芬蘭割讓給俄國。沙皇石像,反映出二百年來芬蘭和俄國的微妙關係。俄人入主第一件要務,是將首府從Turku 搬至赫爾辛基,因為地近聖彼得堡,行政不至鞭長莫及也。跟着大興土木,將此小漁村改容換骨,使它具有首府的風貌,聘請德裔名建築家 Carl Ludwig Engel 設計四周重要樓宇,風格頗類聖彼得堡市中心,所以好萊塢巨片如Dr. Zhivago, Reds, White Nights, Gorky Park都在此攝取外景,冒充二十世紀初的俄國也。廣場旁的建築物包括有國家政府議會,芬蘭大學,和最突出的路德會教堂。教堂建在高高的幾十石級上,顯著的標識是中心的大圓頂和四角的小圓頂,在市區任何一處,都遙遠看到。

  西貝遼士紀念公園造型別開生面。左邊豎立了無數鋼管,類似大風琴;右邊有兩大石級,上面音樂家的頭部塑像是用鋼片製的。一撇鬍子,雙目直視,神態栩栩如生。十九世紀後期,芬蘭民眾企圖擺脫俄國羈絆的運動,波起雲湧。西貝遼士作品,很多反映出民族自強。他的名曲“芬蘭頌”開始是一連串的單獨和絃chords配以不停的鼓聲,像晴天霹靂,喚醒聽者的靈魂,真有挾帶風雷的氣勢,在民族音樂中,別具一格。

  赫爾辛基的公園內和十字路口,矗立着很多名人石像。令我最注目的是火車站附近,Mannerheimintie大道邊的Carl Gustaf Mannerheim石像。這位民族英雄穿軍裝,威風凜凜地向東南虎視。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芬蘭在名義上是獨立了。新興的蘇聯,仍想染指芬蘭內政,煽動工人組成紅軍,和政府及中產階級聯盟的白軍對抗。於是內戰爆發了。Mannerheim 充任白軍統帥,幾經艱苦,撲滅了紅軍。是役也,命喪沙場的超過二萬五千人,芬蘭的獨立來得真不容易啊!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和俄國再燃戰火。芬蘭軍表演不弱,戰事開始重創俄軍。最後因強兵壓境,寡不敵眾;且俄國是英美的盟國,英美不能對芬蘭施以任何援助,德國又瀕臨滅亡;在國際上孤立的形勢下,被逼作城下盟,將東南和東北臨北冰洋兩大塊土地割給蘇聯。委曲求全,事出無奈,的確是小國的悲哀。戰後給蘇聯的賠償,心力交瘁。Mannerheim以黨國元老,出來收拾殘局,且定下立國方針,務求小心翼翼,不再開罪強鄰。否則芬蘭必步波蘭,波羅的海三小國(Estonia, Latvia, Lithuania)後塵,被強鄰吞噬,在地圖上消失。所以直至現在,處東西矛盾夾縫中,芬蘭是嚴守中立的。Helsinki 多次成了東西談判的東道城市。芬蘭以此自誇,除英國外,它從未被敵兵佔領過。Mannerheim 在芬蘭歷史上是佔有重要的一席。這戎馬一生的軍人,曾騎心愛的名駒,從撒馬爾汗 Samarkand , 越二萬四千里,歷時二年抵達北京。很多中國人曾瞻仰過這位名將的風采。

 

  屈指一算,赫爾辛基最突出的名勝應該是Temppeliaukio教堂了。這是建築家Suomalaimen兄弟的精心傑作。他們挖通了大磐石中心,外牆和屋頂鑲以銅片,裏內牆壁不加任何修飾,保留洞穴的風格。我踏進教堂,一片古樸純真,反覺得其他教堂粉飾太多,離開基督教義太遠,真理被繁文縟節掩蓋了。

  當然海港旁的街市亦是赫爾辛基的特色,廣場有無數的小攤位,出賣蔬菜,生果,鮮花,魚蝦,和民間手藝品…等。此街市主要顧客是本地人,遊客不多。停泊在旁邊的是觀光海港的水翼船。我踏上遊覽船,遙望那安祥的風景線,前面是街市,購物者穿插其間,停車場後面是瀕海大道。邊緣一排十九世紀的建築物。上議院廣場的路德教堂圓頂高高居臨在後。於是我領略到這小城的風光,在平淡自然中顯出嫵媚。

  近兩個鐘頭的海上遊,助我了解赫爾辛基港口的形勢:這是像五指般伸進波羅的海,形成很多的海灣,外圍有無數的島嶼作屏障。遊船經 Korkeasaari 島,內是蓄有珍禽異獸的動物園。也經 Suomenlinna 島,在花間林蔭中見到瑞典治芬蘭時代的炮台遺跡。此島扼港口的咽喉,形勢險要,有北歐直布羅陀的綽號。瑞典統治芬蘭,視平民為二等國民,爭霸波羅的海,徵平民服兵役,芬蘭人戰死異鄉的,不可勝計。後俄國接手,民族主義者倡說:“我們不再是瑞典人,不可能是俄國人,只有好好地作芬蘭人吧!”在二百年間,芬蘭三易其主。“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瑞典期的建築物,多毀於天災,除此炮台外,早已蕩然無存。睹此數百年的古蹟,能不感慨世事如白雲蒼狗,風雨變幻乎?

  遊罷船河,離開街市廣場,漫步在鬧市正街Alexandersgatan上,突然遠處傳來一片歌聲,音調頗為熟悉。於是急步前往一看,見到三位年近古稀的前蘇聯軍官,穿了紅軍制服,在街頭賣唱,表演的是俄國民歌,一人彈結他,二人合唱,令我感到樹倒猢猻散。當日紅人,晚景蒼涼,無以為生,流落異鄉獻技糊口;但總比那些到華沙充當扒手,龜公,品格雲泥殊別。我在籃內放下一美元,不忍卒睹,匆匆離去。

 

 

  驟然看來,比起歐洲名城倫敦,巴黎,羅馬,維也納,柏林,馬德里等,赫爾辛基是一很平凡的城市。仔細一想,我自已的一生不也是很平凡嗎?沒有輝煌成就,也沒有驚濤駭浪,只在平淡中度過。生命的色彩是要去尋找和創造的。能為赫爾辛基寫上四千字有多的遊記,也許赫爾辛基未必是這樣的平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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