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鴻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1993年五月二十二日黃昏,飛機在廣州白雲機場起飛,歷近兩小時的旅程,在暮色蒼茫下,降落在鄭州機場上。早有廣州中旅社代我安排好的鄭州陪同張東俊先生在機場等候,帶我到國際賓館歇息,車子駛進鄭州市區,夜幕早已低垂了。在街燈閃影下,我約略看出這河南省會的風貌。這是一個很有計劃建設的城市,主要街道都是很闊大的,兩旁植了枝葉茂密到可以合枹的梧桐,白楊,楓,柳等樹。車子沿金水路走,在紅花綠樹叢中穿插,突然一座巍峨樓宇在眼前矗立着,這就是國際賓館了。
在夜裏看鄭州彷彿是欣賞着舞台上的古典美人扮相,日間就給人不同的感受,街道上的樹木都蓋上了厚厚的灰泥。來往的汽車,單車不停地响着號角,駛過時揚起一陣風沙,原來臨近黃河的鄭州,東北郊全是沙丘,更加上旱季時黃河乾涸,風起沙飛,遮天蔽日。城市綠化是必要的,否則,這些無情的沙丘,假以時日,定會吞吃了整個鄭州城,於是我感覺到鄭州是一位遲暮的美人,如何打扮修飾,也掩蓋不了歲月的痕跡。
其實鄭州是我國最古的城市之一。市內的商城遺址便看到了一段商代城垣,是板築的夯土牆,夯窩的痕跡還依稀可辨,東郊的大河村遺址就有石器時代居民生活的痕跡,我真不信宿願終償,置身在我國文化搖籃的中原中。
我憑弔了兩個古戰場,滎陽戰場在鄭州東北的邙山嶺上。有兩座遙遙相對的古城的殘垣,分別為劉邦,項羽所築。當年項羽駐軍廣武山上,隔着鴻溝和漢軍對峙,後因缺糧被逼撤退,所以滎陽之戰是劉邦勝項羽的關鍵。從鄭州往開封,途經中牟縣,有一大片的菓園。路旁有一大的指路牌;“古官渡戰場”,官渡之戰是曹操和袁紹爭奪中原霸主的殊死戰,曹操燒鳥巢糧倉,斷絕了敵人的供應線,終於消滅了盤據河北的袁紹大勢力,統一了中原。唉!
“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漢高,魏武的勳業,而今安在?只有黃河的濁浪,在不同的季節中,安詳撫摩着或狂烈沖擊着鄭州,開封這兩古城,從未間斷過,而劉邦,曹操這兩叱吒風雲人物,早化作泥土多年了!
偉大的黃河,哺育了光輝的中華文化,也帶來大河上下的居民無窮的災害,原因是上,中游水土過量的流失,下游洪水經常的泛濫。在二十四史上,讀到了“洪水橫溢,屍漂四野;赤地千里,餓殍載道”的記載。加上不定時的改道,所謂“擺龍尾”,下游各省,從河南以下,無日不在威脅中。全面治河是歷代政府一棘手問題。登上鄭州郊區的邙山和開封城內的鐵塔,俯瞰黃河,一水如帶,我不禁有點失望。六年前在蘭州白塔山上去看黃河,河水滔滔,氣勢雄渾,而河南省的黃河,乾涸如斯耶?在邙山亭上放眼極望,見到了八排巨大的輸水管爬上邙山之巔,於是我恍然大悟了,原來河南省政府,建了浩大的水利工程,引黃河水,劃破邙山,輸入金水河,灌溉鄭州的農園和市內街道上的樹木,配合了城市的綠化。且河南西的三門峽水庫,截斷了河水,流到鄭州,開封時,河水已無多了,據聞,開封因此逃出了黃河的魔掌,使此古城得以回復青春。我在邙山腳下乘水墊船下黃河,真有陸地行舟之感。這是水陸兩用,車船兼備。下河時泥沙翻騰。在河心遙望那邙山,唸着元好問的名句;“千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別有一番懷古的滋味。船停在河的中央淺水之處,我踏上黃河灘頭,如踏在橡膠上。不到半分鐘,足下的水慢慢滲上,把鞋面也弄濕了。導遊警告我們,不要在某一地點停站得太久,並誇張地說是會陸沉沒頂。“不到黃河心不死”,但我領會到中華民族的偉大,祖國河山的壯麗,倒心如鹿撞呢。
鞏義市離鄭州只有兩個半鐘的車程,但路不大好走,大部分是破爛的沙石路。當車在“過春風千里,盡薺麥青青”一耕田附近停下,我萬想不到這就是北宋真宗趙恆的永定陵所在。北宋諸帝生活比較儉樸,所以陵寢遠不如陝西省漢,唐帝皇的茂陵,昭陵,乾陵的宏偉壯觀,但仍有一尊嚴肅穆的規模,神道兩旁的人像,石動物亦保存得很完整,陵是一小山,但遠不如霍去病和李勣墓的面積,沒有石級可登。我企圖爬上去,但走不了兩步,便覺足下泥沙滑瀉。陪同張東俊說要扶我上陵頂,我婉辭了,若跌了交或扭了腿的話,這中州之遊便要提早結束了。遙望四周,是無際的麥田。北宋七帝都葬在毗鄰,距永定陵不遠,是包拯之墓,見到了這鐵面無私的包公長眠之地,心中有無限的感觸,包拯是宋真宗之臣,陪葬在附近,是理所當然的,又是“一體君臣祭祀同”了。黍離之思,油然而生。
鞏義北臨黃河,南背嵩山,河山險要,鞏固難渡,為歷來兵家必爭之地,當然留下了不少文物古蹟。北魏石窟寺,位於洛河北岸的邙嶺大力山下,寺院背山面水,風景秀麗,佛像有自北魏至宋七千多尊,簡直是洛陽龍門的縮影,就在這山明水秀的環境中,誕生了我國詩聖杜甫,我要走進筆架山下的南窯灣村,穿過了曲徑僻巷,雞鴨群中,方能尋着杜甫的故里,驟眼一看,這簡樸骯髒環境不配作為一大詩人的舊居的。但杜甫是能了解民間疾苦,道出老百姓呻吟,窩成氣挾風雷之章,除此環境外,我更想不到別的更適合他的成長,如今故里還保存有一孔深十五米的磚砌窯洞,傳說杜甫就在洞裏誕生。
望望不可到,行行何屈盤。
一徑林杪出,千岩雲下看,
煙嵐半明滅,落照在峯端。
這是北宋歐陽修登嵩山太室峯詩。中嶽嵩山在鄭州西南的登封縣城北面,分為太室,少室二山,中嶽廟就在太室山南麓。形式和佈局仿照北京故宮設計,金碧輝煌,氣勢磅礡,確為嵩山秀上添錦。中嶽廟有殿,宮,亭,台,樓,閣…等建築物三百餘間,若仔細欣賞,一天也看不完,令我最注目的是漢翁仲,宋鐵人。據聞宋鐵人可幫助療病,若身體不適,撫摸鐵人同樣部位,便霍然而愈,剛巧晚間在鄭州吃了些不新鮮的海鮮,患上河魚腹疾,於是便在鐵人肚皮上撫摸了一回,果然當日遊嵩山,沒有“後顧之憂”。中國農村的公厠,不用問,只要“聞”便找到了,實在不能解決問題的。中嶽廟園林內的柏樹,是漢朝遺物,“將軍柏”是我國最古最大的,東漢“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馮異曾在樹下流連過。
嵩陽書院
嵩陽書院在嵩山南麓太室山腳,宋理學家程頤,程顥,朱熹曾在此處講學,我立在門框外凝神向裏望,汲取“程門立雪”的求學精神。嵩嶽寺和法王寺都在山腰上,汽車沿着羊腸小徑駛上,可以領略到歐陽修詩中的意境。尤其是法王寺地處嵩山腹地,左右峻嶺,蒼松翠柏,溪水潺潺,寺東太室諸峯聳入雲霄。其中兩峯對峙,形成一缺口,其狀如門,夜間月光照入,簡直是王維詩:“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嵩門待月”是中嶽八景之一。但我上嵩山是旅程最熱的一天,在酷暑殷雷下找到了此清涼世界,妄將此景改作“嵩門望日”罷。
嵩陽書院將軍柏 |
嵩陽書院 |
少室山腳便是天下名剎,武林聖地,名馳中外的少林寺了。少林寺集禪宗和武術於一身。遠在唐高祖時,寺內僧人便協助李世民討伐王世充,參加東部爭奪戰。少林寺的建築物,從山門到千佛殿,都是沿着山麓起的,參觀時便有起步維艱的登山感覺,1928年軍閥石友三縱火焚寺,火歷四十天而不息,寺內主要殿,堂,樓,閣及文物大部分被毀,午餐後我曾參觀了少林武術表演,身手敏捷,刀劍閒熟,嘆為觀止。最令我驚異的氣功,是有一壯漢在肚皮上吸着一鐵碗,請觀眾把它拔掉。有彪形大漢二人,其中一位是外國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不能移動鐵碗半分,一位中國人竟被碗底割傷了手指。
出了嵩山,沿着蜿蜒曲折,峯迴路轉下山,便是偃師縣了。偃師是“通鑑”上常見的地名,是洛陽的外衛,從613年楊玄感作反,回師洛陽,至621年李世民擊敗王世充,攻拔洛陽,這八年的東都爭奪戰的戰場就在偃師。楊玄感,李密,李世民,王世充都和此地發生了密切關係,但車行過偃師,見到的是寧謐的農村,怎會想到當年驚心動魄的大戰,偃師通洛陽的公路,兩邊植滿了桑,槐,景色怡人。時間的巨輪,把這些英雄人物,都輾埋在地下了。
嵩山 |
嵩山日出 |
“九朝古都”洛陽自有不凡的氣勢。中州路橫貫城中,是一條很長很闊的馬路。梧桐夾道,林蔭蔽日。兩旁商店林立。雖然“銅駝暮雨”,“金谷春晴”此二景早成歷史陳跡。王城公園內的牡丹也早凋謝。但洛陽樹木蒼翠,給人有花城似錦的感受。當晚就停宿在市中心的牡丹酒店內。
洛陽在國史上的地位,不用我多費筆墨了。驅東南行十二公里便抵達龍門。“龍門山色”,古今不變。伊河從中把山劈開成兩邊,西面是龍門山,東面是香山。北魏孝文帝時(西曆494年)便開創龍門石窟了,後經隋,唐,連續大規模開鑿經營達四百多年,分佈在伊河兩岸的崖壁上。地理環境的優越,龍門石窟壓倒大同的雲崗和敦煌的莫高。站在奉光寺的大佛前,遠眺伊河和對岸的香山,有在居庸關的長城上遙望的同樣心情,作為中國人感到自豪。越過伊河大橋,便是香山,是詩人白居易晚年隱居和埋骨之所。
車子開回市區,越過洛河大橋,橋邊就是唐朝忠臣顏果卿受安祿山割舌酷刑處死之地。忠也好,奸也罷,都隨着無情的年月消逝。只是流芳或遺臭,永垂千古。
關林就在城南,相傳是埋葬蜀將關羽首級之處。羽為吳將呂蒙所殺,傳首洛陽,是孫權移禍之計,曹操以禮葬之,一是示劉備不預殺羽之謀,二是敬重他的義薄雲天。墓地有資格稱為“林”的只有兩處。另一處便是曲阜的孔林了。關林佔地百畝,有翠柏八百餘株,大殿有關羽的坐像,側面侍者是王甫,廖化,關平,周倉四人,除廖化外,其他三人都隨關羽殉難於荊州之役,孔丘,關羽為文武二聖,所以墓地為林,比帝王的陵還高一級。至於武聖為何不是岳飛?真是匪夷所思了。
白馬寺在城東,一入寺門,便聽到了震耳欲聾的“白馬鐘聲”了。此是漢明帝時翻譯佛經之所。也許此行看到的寺院太多了,我只作走馬看花式的巡禮,沒有很深的印象,倒是在白馬寺東面三華里,可見到些破壁殘垣,是漢魏故城舊址。我驀然把時光倒流了,何處是嵇康受刑前發出“廣陵散,於今絕矣”的嘆息的騾馬市場?洛陽啊!你的歷史太悠久了,隨處我可以找到古人幽靈和我陪行共話。遺憾的我只有短短的一天兩晚,未能詳盡地作歷史探索,又要僕僕風塵赴另一古城開封了。
開封比洛陽更具古城的風貌,據導遊說,建築物全有高度限制的。城牆雖被拆除,但基地清晰可見,黃河就在城外抹過。因為泥沙淤積,黃河的河床甚高,高於開封城內的鐵塔,開封就在碗底下。在七大古都中,它是受天災最嚴重的。城內湖沼甚多,都是黃河氾濫時留下的積水,未能回歸故道的後果。
首先觀光了包公祠。祠中造像,包拯赫然是白面書生,大異於民間傳說。四周壁畫,都是他審案斷獄事蹟。祠後包公湖,面蹟頗大,一泓碧水,幾乎可和藍天相接。當年審案處,就沉在湖底,有待重見天日。
宋都御街給我印象最深,樓宇都是仿北宋時的建築物。街端樊樓,是當年李師師營業處,宋徽宗就是她的常客。紅顏薄命,靖康之變,開封淪陷,一代名妓,下落不詳。樊樓上寫着“七俠五義宮”,未知是否北俠歐陽春,錦毛鼠白玉堂飛簷走壁,施展拳腳之處?可惜沒有時間上去一睹為快。
街的盡頭是午朝門,北宋皇宮的正門。當然真的皇宮已湮沒在地下,門內是一段長堤,分開左右潘,楊二湖。堤上廣植樹木,行盡長堤,便見到龍亭築在磚砌的小山上,建於清雍正十二年(1734),四週圍上石雕欄杆,登上龍亭,腳下兩小湖的湖光閃影,盡收眼底。
相國寺在市中心,原是魏信陵君舊居。北齊時(555)改建為寺。經水滸傳“花和尚倒拔垂楊柳”的渲染,相國寺更是家傳戶曉,八角琉璃殿的碧綠琉璃瓦,十分惹眼。
登鐵塔是一件傻事和苦差,但我卻做了。因為此是北宋遺物。九百年來歷盡滄桑,受風暴,洪水,地震,戰火的襲擊,仍安然屹立。憑這堅持不屈的精神,便值得我犯難登臨了。
趙善強兄告我,他的祖宗趙匡胤要開封開夜市,點綴昇平,我不知善強兄期望的是甚麼,但鼓樓夜市是別具一格的。夜深時街道滿佈小食攤位,每攤位燃點大蠟燭一支或電光燈一座,照得街道如同白晝。行人川流不息,雖時近子夜了,人群未有稀散跡象,其熱鬧情況,只有九龍旺角庶幾可近。這夜市留下我對開封美好的追憶。
五月二十九日,我從開封回到鄭州,乘京廣鐵路夜車先到新鄉,轉入新荷鐵路赴兗州。“八方風雨會中州”,此語誠不虛也。河南省境內便撒滿了中國文化的瑰寶。我能見到的不及一半。零晨一時,火車抵達山東省的荷澤市。我有點黯然神傷,別矣!中州,未知何時方能重遊故地?要開始旅程的下半段,齊魯之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