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堪留春住
由我書房的後窗望下去,在後園的木柵旁,有兩株樹;一株是山茶,會定時開出一樹紅花,經久綻放,長達數月。每次見它,都紅顏依舊。寒食節前後,經過了幾場風雨的沖刷,許多花朵都已泛白,顏色幾乎褪盡且開始腐爛了,卻依然賴在枝上不墜;只好用剪刀去剪下來,才會辭枝。另一株,遠觀極像是一株小桃,但在早春二月時,便開出了滿樹紅花。這些花,開得也相當久,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不謝。接着,還會結出一些像枳子一樣的青黃色果實。這些青果,也多半持久不墜,甚至能熬過一個冬天,到次年再度花開時,還能看到它們躲在葉底的身影,讓人驚訝不已。但我至今仍弄不明白:它究竟是一棵甚麼果樹。這二株花樹都沒有香味,只能秀出顏色,頗似印刷的效果,但看久了,視覺便會疲倦。
不知南唐後主詞家李煜看了這種花樹,會作何感想?因他曾抱怨春花謝得太早: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而這種連風雨也打不落的林花,李後主,也會感到無奈吧!他的那闕相見歡,怕也得改寫了。
其實花開花謝,春去秋來,都是大自然正常的節奏,若要勉強留住它:紅顏已老,觸目滿園頹色,反倒不美了。
園中的幾株玫瑰,卻很懂得如何惹人愛憐;今晨你見它吐了蕊,明朝便已展苞,露出了楚楚動人的嫩黃與絳紅。人一走近花叢,那股濃香便撲面襲來,使你精神一爽,不得不停下身來,作一個深呼吸,凝神品賞它的嬌艷。但才過了幾天,美麗的花瓣便凋零了。儘管你仍有滿懷的憐惜與不捨,也只能無奈地眼看着它謝去。春花,要在風華正濃時,及時去欣賞它,捕捉它的美;在堪折時,將它折下插入瓶中,供之案頭。誰最懂得賞春三昧,看他如何叮嚀你:“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卜算子.王觀詞)。性急的詩人李白,便無法拒抗陽春煙景的召喚,與大塊文章的誘惑;連春朝都等不及,而要“秉燭夜遊”,趕在春宵去“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千萬不可錯過了春天的約會,絕不能誤了花期。等到春花凋謝了,再去賦詩填詞,作那種無聊的悲春,傷春的傻事;那只會白白浪費了筆墨,也煞盡了風景。
春天桃花
李煜提到的早謝的花樹,應該指的是桃樹吧。在故鄉的春三月,桃花會開成一片紅雲;那種紅,會紅得讓人心悸:鋪天蓋地的紅遍了鄉野。春風一掠,那片片嫣紅的花瓣,便會啐上你的面頰,撲進你的胸懷。春風過處,滿地都是春紅。春風舞着桃花,桃花御着春風,逗引得燕子喃喃,黃鶯嚦嚦,蜜蜂嗡嗡,夾雜着孩子的歡呼與人們的笑語,那才叫作“春吶”,也才是真正的春紅。
而當你還在眷戀着它的時候,它卻匆匆地丟下你走了。其實李煜也不能全怪朝雨與晚風,因為春的生命本來就是這樣短促。春紅該謝的時候,便會謝,雖為一代詞宗,也留它不住。
我真正經歷過的一場林花饗宴,是在東京。
那年的春四月,我在皇宮旁邊的公園裏,邂逅並享受了一場盛大的櫻宴。那一叢叢櫻林,遠觀如三千粉黛;它那一團團,一抹抹,一汪汪的粉紅,粉到欲絕,粉得欲無,粉得你意亂情迷。這濃濃的淡粉,能塞滿了你的胸臆,堵得你透不過氣來。每一條櫻臂都被那沉甸甸的顏色壓得彎下來,不勝香凝的負荷。它的那股淡香,由四面八方將你包圍,醺醉了你的春心。輕柔的花瓣,不斷地飄在你的肩上,飛到你的臉上與手上,甚至粘在你的眼鏡片上,讓你在波波櫻海中,以最近距離的特寫鏡頭,去感受一瓣沉櫻之美。它甚至會飛到你的唇邊,讓你去吻嚐櫻花的風味。你整個人,都淹沒在花海中,迷失在那團粉紅裏。一陣香風,吹落漫天花雨;路旁,道上堆疊着片片落櫻:如淡霞,似繡錦。你小立一會兒,便可享受一回酩酊的櫻浴,立久了便會被櫻海淹沒。
但這場豪奢的櫻宴,不多久也會散去;且散去得無影無蹤:連一片櫻瓣,也留它不住。
春去了,後事便交給騷人墨客。於是,李後主寫下了那闕抑鬱的相見歡。多愁善感的女詞人李清照,更以春晚自況:“醉裏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蝶戀花);“惜春春去”,便不能不滴下那“幾點催花雨”(點絳唇)了。歐陽修也寫下了他感懷的蝶戀花: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辛棄疾則譜下了他的怨詞祝英台近,其“晚春”哀怨更深了一層: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黃庭堅索性以清平樂張貼出“尋春啟事”: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開到荼蘼花事了”。花事既了,到該劃休止符時,便要灑脫地劃下。儘管你能寫出千闕怨詞,萬首悼詩,也無法為春招魂,更難挽回那逝去的春心。
春天,就讓它從從容容地來,瀟瀟灑灑地去;千萬別強留。否則,你留下了它衰老的頹顏,教詩人怎麼還能提得起那支惜春,傷春的妙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