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裝書與線裝書
今天台灣的出版界,翻印洋書與中文古書已成為風氣。有生意眼的洋文書翻印了固然能賺錢,沒有版權的中文古書,集在一起印成所謂“叢書”,“集成”,“文庫”,“大系”,“大典”之類的大部頭的書籍,也很能撈一筆。而這些翻印的書,多半都是裝訂成洋裝書。洋裝書又有精裝與平裝之分,精裝書除了封面用硬紙布面與燙金之外,裝訂書是用線串,可以在桌上展開放平。平裝則是用鐵釘訂起來,除非用手拿着,無法在桌上展開放平,這是很壞的一種裝訂。薄一點的書,還沒有多大困難,一本幾百頁的厚書,不但放在桌上翻不開,而且在讀到一半的時候,靠近裝訂線的一兩行讀起來極為吃力,是一種精神虐待。所以我寧可多花一點錢買精裝書,而不情願買廉價的平裝書。目前台灣出版的書有一個通病,就是印刷成本盡力壓低,便只好用最廉價的印刷,最差的紙張,最差的裝訂。特別是翻印的通俗小說與古書,印裝最惡劣,在提倡復興中華固有文化聲中,這倒是應該注意的一件事。
在一切趨向現代化的今天,我們當然不應該再發思古之幽情,提倡印線裝書;而線裝書在今天的成本恐怕也絕不會低於洋裝書。但線裝書有線裝書的好處,一本訂得結實的線裝書,絕不會比這些粗製濫造的洋裝書使用的時間短。線裝書唯一的缺點是不能裝成厚厚的一巨冊,一本百萬字的巨著,用洋裝一本即可,而線裝則辦不到。但這也是線裝書的優點,拿在手中不像厚洋裝書那麼沉甸甸地壓手,可以捲成一卷握在手裏,行走坐臥都可以隨意閱讀。厚洋裝書就沒有這個方便,只宜放在桌上讀,擎在手中十分鐘便覺得吃力,躺在枕邊讀,一會兒手腕便酸痛,而興致索然了。大致說起來洋裝書好像西裝一樣,方方正正的,燙得筆挺架在身上,要將身子填進一定款式的模子裏,而中裝則是讓身子去駕馭衣裳,沒有必須保持的筆挺的線條,不必擔心弄皺了見不得人,行止坐臥均感舒適愜意,如線裝書一樣,可以隨意捏在手中,或覽或輟,可讀可思,使人感到親切而雅適。在推行復興中華固有文化之際,線裝書與長袍大挂,都應該予以鼓勵。
很多人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藝盛況嚮往,更有人倡議翻印三十年代佳作,我是舉雙手贊成的。三十年代已經是洋裝書盛行的時候了,但我還是懷念三十年代出版的線裝書。這應該是線裝書的黃金時代,再早的線裝書,印刷與刻版太差,油墨太差,紙張也欠佳,看完了一卷書手指會染黑。但三十年代出版的石印或鉛印的線裝書便考究得多了,非但紙張精良,印刷精美,裝訂也精緻。我至今還對留在故居中的那一沓沓一層層堆在湘妃竹書架上的線裝書,懷念不已。我幼時最愛的那幾部繡像石頭記,水滸傳,與聊齋志異等,都是用粉紙精印,繡像插圖用工筆描繪,在雙面的書頁中間,再來一張白紙,免得背面的字跡透過來,用絲線釘牢,每一套書外面再用布面硬套套起來,開啟處用兩個牙簽扣起來,如今恐怕這些書再也無法拿到手了,在大陸鬧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想早已被“紅孩兒”付之一炬了。前幾年胡適印了一部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線裝書,我買回來一部,翻了翻總是覺得有些差池。今天要偶然看到一本三十年代的線裝書,如睹老友一樣,會有他鄉遇故知的加倍親切之感。
今天用洋裝翻印的古書,實在令人不滿意。因為書商要減低成本,便將木刻古書上下兩頁縮並成一頁鋅版,原來的版本就已經不夠清楚,經過縮小製版後,密集成為黑壓壓的一片,一翻開書便有一種壓迫感,小的字跡根本不易辨認,讀起來苦極了。我對這種廉價印刷的洋裝古書,極為痛恨。連前幾年我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的續訂本正續編影印辭源都看不清楚,筆畫多的小字一點看不出,要連着上下文去猜。這一巨冊辭源擺在書架上,棄之可惜,翻起來真頭痛。我想若是能印得清楚點,再貴一倍,我也願意買。今天一般的產品已造成一種壞風氣,為了推廣銷路,成本競相壓低,唯一的方法就是粗製濫做,才能廉價應市。日用品還可以,因為是消費品,但書籍不是消費品,不應該和肥皂牙膏一樣看待。
我覺得今天我們的出版商,無論將古書翻印成線裝書或洋裝書,印刷,紙張,裝訂,都應該力求精美,我們印刷工業的條件並不差,人工也便宜,此時此地若能印幾本好書,無論是古書或三十年代的好作品,都不愁沒有銷路。而且在舉世均注意中華文化的今天,更可以打開中文書的國際市場,不但能使歐美學術界對我們的耳目一新,而且在發揚中國固有文化上,將是一項極大的貢獻。
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歸回田園。
台北:道聲出版社
(10641台北市杭州南路二段15號,電話:(02)23938583)
(書介及出版社資訊:http://www.taosheng.com.tw/bookfiles-10J/bookfiles-10J025.htm)
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100028北京市朝陽區西垻河南里17號樓,電話:(010)64668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