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貓,野貓,都是好貓
十九世紀中葉維多利亞的首相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曾說過一句話:“在這世界上,沒有永恆的盟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有的是永恆的切身利益。”英國的殖民主義就基於這話的神髓,在大自然歷史內,貓和人的關係演變亦能顯露出這話的真實性。上古時代人和貓的先祖—劍齒虎Sabre Toothed Tiger勢不兩立,曾經有過激烈,血腥的鬥爭,當然人是勝利者,憑腦袋靈活,能運用雙手製造出花樣不同的武器,把劍齒虎趕盡殺絕,劫後餘灰的失敗者一部分逃到遙遠的山林以圖存,另一部分呢?Felis Catus索性本身變種,將體型變小了,野性收斂了,皮毛色澤也光彩奪目,性格亦馴良得多,咆哮的聲浪消失了…有了這些惹人憐愛的條件,走進了征服者的家園,征服了征服者的心,和他共同生活起來,這動物就是我們熟悉的貓了。
食肉目的貓科動物全部是劍齒虎的後裔,當中有三大屬:(一)巨豹屬Panthera,包括獅,虎,豹,舌底下有一小骨(hyoid bone),受震動時便發出咆哮了。(二)小貓屬Felis舌底下的小骨hyoid是牢固的,所以貓只能低哼purr,不會咆哮roar。(三)獵豹屬Acinonyx,屬下只有獵豹Cheetah,牠的爪沒有伸縮性。生物學家將牠們分科歸屬,全根據這些生理特徵,和牠們體型的大小無關。例如與家貓Felis Catus同科的美洲獅Puma,體型比與老虎同科的雪豹還要大點。除了獅子,貓科動物幾乎都喜歡獨居的生活。
(與小貓屬Felis同科) |
(與巨豹屬Panthera同科) |
(獵豹屬Acinonyx) |
貓被飼養,正如五穀被培植,全出於偶然。當人類發現野草叢中的米,麥,玉蜀黍等種子可作糧食時,便大量開荒墾田種植並建築糧倉來貯藏收成品,於是齧齒目動物也空群而至了,本來獵取鼠類的野貓也亦步亦趨,因為倉庚破壞,受到無限困擾的農夫,突然見有此寶物從天而降,真是驚喜莫名,就將貓收養起來,貓也在牠九死一生(傳說貓有九命),驚濤駭浪的生涯中找到一避風塘,也懶得再冒外邊的凶險,便安享於人的保護下,於是貓和人的關係,就產生在互相利用中。
遠溯四千五百年前,古埃及人養貓已成風尚,甚至成為宗教儀式一種,因為埃及人相信貓是神的化身,下世替人撲滅敗類,更傳達上天意旨,昭示吉凶,殺害這神聖動物是不可饒恕的罪行。貓是鎮家之寶,死後也被製成木乃伊,在墓穴內永遠陪伴已去世的主人。十九世紀後期在一埃及古城內,挖出三十萬具貓的木乃伊。埃及人愛貓成性,高價亦不肯讓出。到埃及經商的希臘人早風聞貓能治鼠,成效卓著,將一批偷運回故鄉,自己也把貓繁殖起來,並轉運羅馬和歐洲各地出售,甚至送去中亞細亞各城鎮,貓成了不能缺少的家畜了。
好景不常,隨着羅馬帝國的淪亡,文化黑幕低垂西歐,天主教集政權,神權,教育機構於一身,貓也歷盡滄桑。當時邪教,鬼巫,人狼,吸血鬼…諸多異端,如雨後春筍,在西歐各地叢生。不幸地貓,尤其是黑貓,成了鬼巫如影隨形的伴侶。天主教徒見到了貓,便認為是鬼巫害人的工具,下令格殺勿論。有一習俗,每逢聖約翰誕辰,必在每一鎮內方場將貓活焚取樂,且散布流言,剩下來的灰燼,混和了橄欖油,可以療癒刀傷。至1400年,貓幾乎在西歐絕跡,黑死症的爆發是一個平地春雷,人們開始反省,去掉了貓,鼠沒有了剋星,流毒人間,不能制止了。貓的命運被扭轉過來,在歐洲漸漸恢復希臘,羅馬時代的地位,可見得人對貓的觀感,全跟着牠的利用價值遷移的。
一百五十年前美國文學家愛倫坡(Edgar Allen Poe, 1809-1849)寫下短篇小說黑貓(The Black Cat),對人備極諷刺。故事是說一瘋漢將家中黑貓吊死,新購的黑貓形態甚似被害的,唯一不同是有一白圈環繞頸項,他又準備施以毒手,妻子挺身而出,維護此貓。瘋漢怒火中燒,錯手用斧劈死妻子,藏屍地牢內一角,並建一圍牆堵塞着,和人詭說妻子出外未歸。後因形跡可疑,警察入屋搜查,找到地牢時,圍牆內傳出尖銳,淒厲的貓叫,警察立即破牆,在半腐化的屍體頭上站着那黑貓,目光如炬,像要射出炎炎烈火,把兇手活焚,將這故事反映在此文上段述及西歐中世紀屠貓,作者深意,豈不是呼之欲出嗎?
中國民間風俗也厚誣了貓,傳說被貓躍過的屍體會變成一具殭屍。我讀了很多中西文學小說,最恐怖的,直至今天想起來仍毛骨悚然,無過於聊齋誌異的“屍變”了。四行商日暮投宿客棧,但已無虛席了,四人不願露宿荒野,向主人一老翁苦苦哀求設法安排,老翁坦言相告,實無計可施,若不介意的話,可暫寄寓靈堂內。他的媳婦暴斃,雖成殮仍未下葬,四人困乏疲倦不堪,說不妨和死屍共室。三客倒頭便睡,鼻鼾震室,一客心情怔忡,久不入睡。朦朧中聽到靈床察察有聲,開目時,靈前蠟燭照到女屍面色金黃,舒舒然揭衾起立,漫步走向客床,偏吹熟睡的三客。醒客以被覆首,屏息久待,果然殭屍用口氣吹之,然後漫步回床僵臥如初。醒客急蹴腳企圖喚三友,但已無動靜…此故事不長,但高潮迭起,氣氛,情景,節奏,布局都是首屈一指的文學絕品,讀了“屍變”,我方了解被貓跳過的殭屍,這樣可怕。
貓和人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牠不同象,是人的運輸工具;不同牛,是人的農作工具;不同馬,是人的交通工具;不同狗,是人的忠實伴侶。我認為主要的不同是貓從不以為自己是人的奴役。不錯,人是利用貓去捕鼠,同時貓亦利用人獲得一枝之棲。牠和人相處是兩重關係的連繫,第一種關係是擁有,人飼養貓於是擁有牠,但貓亦擁有主人。王祖棠兄從紐約帶回一麻身黑紋貓“啤啤”。外型似乎是European Shorthair Tabby。此貓聰明絕頂,聽到我隔房呼喚牠,立即走到我的身邊,且用口鼻親熱地擦磨着我的褲腳。這一小動作就已說明我已被牠擁有了,因為它已留下了它的氣息,若祖棠兄養有其他的貓,一定要尊重“啤啤”的警訊,我褲管已留有“啤啤”的氣息,不能對我親熱了,只能去擁有其他客人。第二種關係是父子情或母子情,不要以為主人是貓的衣食父母,貓卻反認主人是牠的子女呢?貓雖有捕鼠天性,但也要經過後天培練和父母教訓,方能技巧純熟,所以貓要將獵物帶回給子女作示範,分三步驟。第一步是咬死的,第二步是半死活的,第三步是全活的讓子女去捕捉。所以當你的愛貓從外面帶回一隻死或活的老鼠或一死雀,你切勿生牠的氣,這不是牠對你炫耀戰功,而是牠表示深切的愛意,教你如何捕捉野味,是牠作父母天性致之。
家貓的生殖器多被切除,是養貓必需的手續。雌貓節育是一定的,否則貓口過多,不知如何處理,加上貓兒叫春,擾人清夢,不是安居睦鄰的聲浪。沒有閹割的雄貓,在室內隨處射佈泌尿,以示勢力範圍。這些氣味,雖對雌貓有異常的魅力。人呢?要掩鼻遠而避之。生物學家觀察野貓(野生的貓)如Lynx, Bobcat, Margay, Ocelot等生態下的結論,所有貓科動物都劃有地盤,雄貓可以和地盤內的雌貓隨意交配,域內的雄貓都是牠的兒子,但當牠成長後形成父親威脅時,便被逐出門牆,出境謀生了。雄貓地盤隨時可能被奪走,這全符合優勝劣敗的原則。新雄貓佔有地盤時第一動作是把所有雌貓的幼兒全部咬死,以便除舊布新,將來的後裔一定是自己的骨肉了。雌貓為了保全幼孩,便和入侵的雄貓暗通款曲,一旦地域易主,新雄貓以為幼孩是己出,必定受保全。西諺有句“如巷貓般淫蕩”是有欠公允,雌貓為母愛所驅使,便不能守身如玉了。
Lyn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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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家畜中最有骨氣,其勇氣和尊嚴為文人津津樂道。當小狗受到頑童欺凌時,牠匍匐在地,搖尾乞憐,小貓就張牙舞爪,怒目以視。當養尊處優的貓被主人遺棄了成為巷貓時,牠的求生本能值得人欽佩。人到窮途末路便挺而走險,作奸犯科或流浪街頭,沿門托砵。巷貓則在郊野外捕些鼠雀充飢,雖處劣境,仍不失埃及貓穿插神廟中的氣勢,仍保持先祖劍齒虎懾服群獸的風度。當勢窮力竭,仍拼其殘命作困獸鬥,這點似乎比人作為動物更有尊嚴,更具神韻。
貓的品種繁多,半是人為,嚴格選擇交配的後果。其中有長毛的波斯貓,身手矯捷的暹邏貓,無尾的Manx,脫毛的Sphinx等。貓的性格比狗堅強和獨立,但亦可以學得各種技藝在人前表演。牠愛恨分明,給予主人的熱愛別具一格。中世紀Henry Wriothesley, 3rd Earl of Southampton(1573-1624)犯事被捕,拘入倫敦堡壘The Tower of London,愛貓尾隨不捨,從煙囪爬進獄室,和主人作伴。無論貓在主人膝上何等溫婉,柔順,接受主人的愛撫,但遇上老鼠,牠便“還我真面目”,猙獰地示出爪牙,毫不猶疑地把獵物慢慢折磨至死,這殘忍性格在動物界中,只有人有點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