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0-01-01


米開朗基羅的宗教心靈與神祕體驗

陳韻琳

 

  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1475-1564)是集雕刻家,詩人,藝術家於一身的典型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者。
  他比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拉斐爾(Raphael, 1483-1520)都多了太多的衝突與矛盾。一方面他支持弗羅倫斯走向市民社會;但他的藝術支持者,卻被迫是屢屢破壞市民社會的教皇。一方面,他受薩佛納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 1452-1498自由傳教者,曾短暫主持弗羅倫斯市政,典型清教徒思想,可算是中世紀思想的殘存者)的信仰影響;但他骨子裏卻有藝術家熱愛生命,自由的信念。一方面他愛弗羅倫斯;但他最重要的藝術作品,卻都是出自羅馬。他老是覺得有人要迫害他毒死他,相信自己一定活不久;但他卻是文藝復興三巨匠中,活得最久的,共活了八十九歲。

  當勞孔父子雕刻(Laocoon and his sons, BC200-50)於1506年挖出時,米開朗基羅親臨現場觀賞。這個企圖拯救特洛伊城而洩密,被諸神懲罰讓大蛇咬死的勞孔父子悲劇,不知名的雕刻家將之雕刻的十分傳神,從面目表情,到肌肉肢體的掙扎,全呈現出劇烈之痛苦與恐懼。


Laocoon and his sons

  米開朗基羅深受這雕刻作品的震撼,而他早期的藝術作品,的確充滿與上帝搏鬥的意志。

1. 大衛像與聖母悼子—人文主義者與清教徒的心靈衝突

  譬如他的大衛像,原本是個形狀奇特數百年沒人想用的大理石,米開朗基羅巧奪天工雕刻成大衛像。米開朗基羅卻是用大衛戰勝巨人哥利亞的聖經故事,暗喻動盪不安的弗羅倫斯面臨外來強敵(神聖聯盟與麥第奇家族),最終一定會是市民勝利。因此這大衛像充滿人文主義的精神,奮發向上與命運搏鬥的激昂。


大衛

  可是同時期雕刻的聖母悼子The Pieta),卻又充滿清教徒式的思想。當人家質疑聖母太過年輕時,他的回答是:“貞潔的婦女會比較容易保持青春,沒有淫亂鑽進心胸的婦女,身體是不會受多大影響的,我也相信,上帝會用這樣的方式讓她證明自己的貞潔。”


The Pieta

  這種人文主義者與清教徒的心靈衝突,意味着米開朗基羅的心靈世界,永遠不可能擺脫宗教信仰的強烈影響力。的確,晚期的“最後審判”將再現這種衝突。

2. 西斯汀教堂(Sistine Chapel)天花板壁畫“創世記”—上帝是何等嚴厲

  西斯汀禮拜堂天花板的創世記系列,一樣是在宗教畫中暗指人文主義的精神。
  其實整個繪畫過程就是一場激戰與奮鬥。
  米開朗基羅說:“我是被迫的,我的藝術是在敵視的環境中成長的。”
  因為愛其才的教皇朱力阿斯二世(Pope Julius II, 1443-1513),卻跟他個性相剋水火不容,而米開朗基羅刁鑽難相處的個性,也造成他四面受敵的窘境。

  我們會發現,米開朗基羅透過創世記,幾乎是控訴上帝毀滅與嚴厲的屬性,他宣告毀滅的命運,而不是愛的福音。
  首先他繪出上帝創造天地的全能與威嚴。但創造亞當時,上帝與亞當的手若即若離,這已暗示出人類未來的命運。
  當亞當夏娃被逐時,夏娃羞慚,可是亞當卻憤怒無比的向逐出他們的天使擺手,彷彿是說,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畫大洪水時,米開朗基羅甚至刻意強調人與人之間的互助扶持,用以控訴上帝的嚴厲不近情理沒有愛意。


西斯汀禮拜堂天花板的創世記系列(局部)

  這一系列繪畫,到底是宗教式的?還是人文主義式的?仔細分析處處看到米開朗基羅暗藏的玄機。

3. 朱力阿斯二世銅雕,奴隸系列,夜晝晨昏—藝術能否掙脫政治擁有自由?

  米開朗基羅十分痛恨朱力阿斯二世。但他卻又受制於朱力阿斯二世。他曾離開羅馬,拒絕再為朱力阿斯二世創作,卻差點因此引發戰爭。因為朱力阿斯二世權力慾,駕馭性格很強,又好戰。
  朱力阿斯二世曾要求米開朗基羅為他雕像,這尊朱力阿斯二世銅雕像,三年後就波隆那起義的人民融成大砲。這大概是米開朗基羅最不痛惜自己的藝術品被糟蹋的一次。

  西斯汀教堂天花板壁畫畫完後四個月,朱力阿斯二世去世。

  米開朗基羅受命為朱力阿斯二世陵墓雕刻,米開朗基羅再一次透過雕刻暗有所指。他刻了摩西,摩西有引領百姓脫離奴隸生涯的含意,然後他刻了垂死奴隸,受束奴隸,以其肌肉的張力,痛苦的表情,表達到死都還抗拒着掙扎着,不肯臣服於受囚的命運。
  1529年,米開朗基羅帶領人民保衛弗羅倫斯不陷入教皇與德皇的勾結侵略,結果卻失敗了,他授命雕刻征服者麥第奇家族宗廟所在地—麥第奇教堂(Medici Chapel)。這再一次是藝術被迫臣服於政治。
  綜觀其一生,米開朗基羅一直無法擺脫藝術自由,不用再受制於政治,管他是有錢家族,或教皇的政治威脅。
  米開朗基羅將其鬱悶不平表現於雕刻作品中。他雕刻了夜,晝,晨,昏四個人身像。其中以“夜”暗喻最強。

  夜晝之上的麥第奇.朱良諾(Giuliano de' Medici, 1479-1516),手上拿着金幣。晨昏之上的麥第奇.羅倫左(Lorenzo de' Medici, 1492-1519),左肘緊閉錢蓋箱。他以這種方式諷刺征服者。


夜晝


晨昏

  我們可以說,米開朗基羅早期中期的作品,這種充滿人文主義的精神,是跟爭取自由—是市民的自由,也是藝術家的自由—絕對相關的。他要搏鬥的對象總是有權有勢難以掙脫,正是因為這樣,米開朗基羅的藝術作品才會有這麼強的悲劇性,他對上帝的理解,也是嚴厲不近情理的暴君。

4. 最後審判—上帝的形像是否一如教皇?我的藝術真的呈現了我心靈的罪惡嗎?

  這樣的信仰理解,直到晚期畫西斯汀禮拜堂的祭壇畫時,仍舊十分的明顯。
  這大幅壁畫,就是有名的最後審判The Last Judgement)。


最後審判 The Last Judgement

  此主題呈現死亡,面對審判的絕望與痛苦。米開朗基羅透過此主題,反映了羅馬在1527年的大掠奪之後,瀰漫在社會上灰暗不安的氣氛。而米開朗基羅畫此畫當時,自身也陷入了信仰與藝術的精神危機中。

  米開朗基羅碰到怎樣的危機呢?
  縱而言之,他從藝術自由的心靈抗爭轉向另一抗爭—藝術是否有罪?
  米開朗基羅的藝術品,最擅長的就是雕刻人體,尤其是男性裸體,他非常能掌握,也很喜愛男性裸體可以呈現出來的力與美。但也因此常遭“道德淪喪”的非議。
  此外,米開朗基羅面對藝術自由與教皇政治駕馭的衝突,所呈現出來的人文主義精神,也常轉化成人對抗上帝,暗藏在藝術作品中。

  這一切,到這時突然在米開朗基羅內心深處迸裂出精神危機來。然後轉化進入“最後審判”中。這幅畫表現基督揮手之際,審判裁決立現,善者出生天,惡者入地獄。這種兩極的世界,在整幅壁畫中透過畫面妥善的切割,鋪陳成一個個故事。
  正因為畫此畫時面對外在和內在的雙重精神危機,此畫也強烈表達內在情感而非外在美學追求。這就是為甚麼藝評家從米開朗基羅此畫起分割,歸屬於另一個藝術時代的開啟。

  在這幅大壁畫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訊息,就是米開朗基羅畫了“聖巴托羅謬”這個聖人。其實這個聖人跟米開朗基羅不合,米開朗基羅曾因此受苦,但此聖人後被迫害遭剝皮而死。米開朗基羅將聖巴托羅謬畫成左手提着自己的皮囊,右手拿刀的模樣,顯然是藉此交代此聖人的生平。
  但暗藏玄機的,臭皮囊上竟然是米開朗基羅本人的肖像,算是畫家在畫作上“署名”的方式。
  為何以臭皮囊署名?米開朗基羅是要說出此聖人曾迫害自己的恨意?還是要顯示作者自己面對基督的心情,信仰的情感?


最後審判壁畫中的“臭皮囊”

  賞析米開朗基羅的作品,直到“基督審判”時期,米開朗基羅都把上帝描述的極其嚴厲,是審判者而不是愛的化身。米開朗基羅也在畫中一再表明自己反抗這樣的上帝的決心。他彷彿是把這一生都脅迫他的教皇,變成上帝的化身。

  在“基督審判”,在基督揮手裁決之下,他透過聖巴托羅謬交代自己一生充滿敵人,更透過敵人的手,交代自己不過是個臭皮囊。奇怪的是,這交代,卻是用他晚期創作最高峰的祭壇壁畫來表明。
  那種爭取藝術自由,爭取藝術家尊嚴,爭取人文主義式的英雄的米開朗基羅,很明顯的在轉型中。“基督審判”,的確結束米開朗基羅的過往,開啟他的未來。

5. 保羅與彼得—重新與上帝相遇相識

  從此以後,米開朗基羅每幅畫或雕刻,彷彿都在鋪陳自己面對上帝的心靈世界。世界——管他是市民對教皇,權勢家族的抗爭,或羅馬城的危難,漸漸都消退了,剩下的是他與上帝一齊面對自己的一生。他要讓自己的一生攤平在上帝面前,跟上帝交談並結案。

  米開朗基羅有生之年的最後兩幅畫是教皇保羅三世(Pope Paul III, 1468-1549)委託米開朗基羅為自己私人教堂(保利納,Cappella Paolina)繪製的,兩幅畫都以色彩呈現神祕並模糊一片的荒原,完全背反了文藝復興時代最洋洋得意的透視法。

  其中一幅掃羅皈依圖The Conversion of Saul),米開朗基羅再度用掃羅“署名”,畫下自己的臉。這個在路上與基督相遇,聽到基督的聲音,發現自己這一生拼命迫害的,竟然是基督,因而生命改變的使徒,體現着畫家自己的宗教體驗。
  難道米開朗基羅發現了他這一生的抗爭本身,是出於對上帝的不夠瞭解,他需要像保羅一樣,重新與上帝相遇?


The Conversion of Saul


The Conversion of Saul(局部)

  另外一幅聖彼得受釘刑Martyrdom of St. Peter),米開朗基羅將畫面充滿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面對一個聖徒為上帝殉道的事件,每個人都心不在焉的各有自己的打算,而米開朗基羅將彼得的眼光看向觀畫者,彷彿是在問觀畫者:“你呢?”這仍舊可以算是畫家的遺囑!


Martyrdom of St. Peter

6. 哀傷—上帝是為我們受難的基督

  米開朗基羅有生之年的最後三幅雕刻,側重哀傷的主題。而且都與基督的十字架事件有關。

  卸下聖體 The Deposition這座雕刻,米開朗基羅將尼哥底母刻成自己的臉。儘管後世懷疑,這是米開朗基羅為自己雕刻的墓碑,但是自己為尼哥底母而不是其他任何使徒,仍舊暗藏玄機。
  尼哥底母是耶穌時代有學問的官人,對信仰講究思考理解,不依賴神蹟。可是耶穌跟他講過就思考面而言何為“屬上帝的子民”後,開始跟他說起一種神祕體驗:信仰的生發就像感受風一樣,往往是不能只靠理解,思考與預期的。
  米開朗基羅自比為尼哥底母。是否意味某種不能預期的信仰,正生發在他心中?


卸下聖體 The Deposition

  最後兩個雕刻帕雷斯特林的卸下聖體Palestrina Pieta),龍大尼尼的哀悼基督Rondanini Pieta),雖然都是未完成的作品,卻立即可判定米開朗基羅根本完全不在意形式,只着重呈現“哀傷”,這哀傷仍與基督受難有關,是出自米開朗基羅心意誠摯的雕琢。


Palestrina Pieta

Rondanini Pieta


7. 晚期作品的醞意—不可言傳的神祕體驗

  應當可以據此判斷,米開朗基羅對信仰的理解,從上帝與基督的嚴厲審判毀滅,走向基督為世界之苦罪所負的刑罰受難,米開朗基羅的心境也從反抗爭辯,走向基督必須如此受難的哀傷。
  上帝的嚴厲面,已轉成上帝的悲憫之愛。

  為何會在晚期出現這樣的轉變?這就是米開朗基羅不可言傳的神祕體驗了。


米開朗基羅的詩

  多半的人都知道米開朗基羅是個雕刻家繪畫家,卻比較少人知道米開朗基羅也寫詩。有兩首米開朗基羅的詩,透露出晚年神祕體驗的訊息。

之一(第六十八首)

出生以來,就將美當作生涯的信念導引
它是我雕塑繪畫的亮光和鏡子
如有人不作是想,則就大大錯誤
依靠着美,我創作的眼睛遂被帶到高處

有些魯愚的判斷將美降級為感官
也的確動人並使健康的心靈樂如天堂
但他們應知其劣質難使人進入神聖之境
如同意欲提昇自己,卻無美德支撐之徒然

之二(第九十八首節錄)

(詩前段比喻自己的一生如在狂濤中的破舟,對藝術是否能成為終極意義有所懷疑)

我以往那空洞而快樂的藝術之愛將如何?
當肉體及靈魂的雙死漸進
前者我已確信,後者乃是惘惘的威脅

無論繪畫或雕塑皆不再能讓我靈魂安寧
期盼着十字架的神聖之愛
以祂張開的雙臂擁我入懷

  這兩首不同時期的詩作,多少可以成為米開朗基羅晚期藝術風格變化的心情記錄!

(作者陳韻琳為心靈小憩負責人。本文原載於心靈小憩,蒙作者允許同載於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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