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6-05-01

略誌林語堂大師誕生一百廿周年及逝世卅九周年感懷(下)

殷穎

 

林語堂由異教徒回歸基督徒之經過

  為紀念與林語堂生前的一段因緣,我決定要為他出版一本書,因赴陽明山林氏故居,晤林先生的版權代表陳守荊女士。陳女士將林氏生前的許多英文著作擺滿了一張桌子,要我挑選。我便選定他的From Pagan to Christian 從異教徒到基督徒。這是林先生英文著作中,唯一的一本攸關他基督教信仰的書。
按:林語堂除英文著作外,居台最後十年中,在“有不為齋”以中文寫了許多文章,其作品多為“中央通訊社”統籌發佈,在台,港,北美各地約有十餘家報刊採用,文稿均同時印發。為國人唯一經通訊社發佈專欄的文稿。後由“台灣開明書店”於民國六十三年(1974)林氏生前出版無所不談合集,全書約五十萬言。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其實From Pagan to Christian從異教徒到基督徒)這本書中主要是闡述他的基督徒經驗及信仰的歷程;他如何由一個基督徒到上海讀“聖約翰大學”神學系,後來再改讀英文系,畢業後到北京清華大學教授英文,並在這段時間中,離開了基督教前後約三十年。


辜鴻銘
  林語堂在北京任教時,曾在各種宗教及許多文哲大師思路間遊走;斯時之北京,各方群賢鴻儒畢集,他備受五四時代菁英思潮之影響;當時計有蔡元培,胡適,李大釗,陳獨秀,周作人,魯迅,趙元任,劉半農,徐志摩,孫伏園,郁達夫,梁啟超,傅斯年,熊十力,顧頡剛,蔣夢麟,梁漱溟等一大批文人,哲士與學者經常在中央公園雅集茶話,過從甚密。其中還有北大教授,人稱“辜瘋子”的怪傑辜鴻銘,對林語堂亦頗具影響;辜鴻銘那時身穿滿清服裝,頭上翹一條花白小辮子,徜徉於北京花街柳巷之八大胡同與北大教室間,成為一道風景。據悉辜鴻銘曾留學歐美,精通多國語文,還拿了許多博士學位。林語堂說辜鴻銘的英文無人能及,孫中山也曾說過,當時國人只有三個半人精通英文,辜鴻銘則占其首,其餘皆為民初外交界碩彥。
  辜鴻銘有多種中外文著作,他堅決反對民主與白話,提倡古文,帝制與女人纏足,為胡適等學人之勁敵。有一次二人同時被邀出席法國人的筵會,林語堂也在座。辜出一聯要胡適來對,上聯為“荷盡已無擎雨蓋”,胡云:“你自己去對吧”,辜說下聯為“菊殘猶有傲霜枝”。胡適便說:“那不就是你與保皇黨張勳的兩根辮子嗎!”上聯何指?辜說是清朝的圓頂大蓋帽。辜鴻銘以名士自居,罵遍當時的中外民主人士。胡適在現代評論著文駁斥,辜還聲言要告胡誹謗名譽。
  有一次辜鴻銘在美國乘火車旅行,穿着滿清的奇異服裝,頭上翹一根小辮子,十分滑稽怪異,乘客為之注目,有一人便向他提問:“Japanese? Vietnamese? Chinese? What kind of “ese” are you?”(日本人?越南人?中國人?你是哪一國人?)此人語帶譏諷,有輕蔑之意。辜氏豈能忍受,立即還以顏色,反問“Monkey? Donkey? Yankee? What kind of “kee” are you?“(猴崽?驢崽?洋崽?你是哪種崽?)問得嘲笑者目瞪口呆,尷尬而退卻。
  其時以北大為首,倡學術自由開放,各派言論兼容並蓄,對林語堂影響深遠,就在那時林語堂離開了基督教。

信仰之旅
林語堂著
  最後林氏再回歸基督十字架下,重新接受基督為救主,歷程頗為艱辛。實際上他根本沒有真正離開過基督教,這三十年中,不過是在諸多宗教與哲學思維中漫遊而已,所以我決定以信仰之旅作為他這本著作的中文譯名。
  這本書原為林博士以英文寫作,“道聲百合文庫”要出版此書,便必須先將書譯為中文,但要找到一位合格譯者便成為一個大問題,因林先生書中論及各宗教及許多中外哲學大家的思想,譯為中文,便必須要找出他所引證的中國典籍原文,不能僅將英文意譯為中文。需要覓一位嫻熟中國典籍及中外文哲並諸宗教之譯者,若無此種修養與知識,便難下譯筆。

譯者胡簪雲先生背景

  再三,只有當時在台北的胡簪雲先生堪當此任,因胡氏為中國神,哲學家,並對英文有極深造詣。他是1949年後大陸到港的一批文哲學者之一,同時期尚有錢穆先生,牟宗三先生,徐復觀先生,謝扶雅先生,劉述先教授及王道老夫子等,一批“蒞港文化人”。在香港蔚成一個文哲集團,後來錢穆創辦了“新亞書院”,在港設壇授徒。王道則創辦了人生雜誌,作為他們發表思想與言論的園地。胡簪雲便為此刊健筆之一。我當時還是一個喜愛寫作的文藝青年,也試在人生雜誌文藝版投稿,並屢蒙王老夫子賞識,後來還想聘我為該刊編輯,承其衣缽。我當時受寵若驚,立函表示難受重任。
  胡簪雲先生除在此刊發表文章外,還在香港幾個基督教出版社刊物上著文,並翻譯一些神學書,後由港遷台定居,因邀胡先生為“論壇副刊”撰寫一個方塊專欄,故對胡公知之甚深,力邀他擔任林著譯者,因信仰之旅翻譯非他莫屬。胡先生接下重任後,曾數度抱怨,因譯此書比譯一般神學書還要辛苦,林先生之思想悠游於中國諸子百家中;舉凡孔,孟,老,莊,無不涉獵。
  林著信仰之旅於1954年出版。當時還請周聯華牧師寫了序,也請周牧師邀張羣先生為林書寫了三千字的長序。張岳公鄭重向讀者推薦這本好書,他在序言中說:

“林先生生平的著作很多,但專門討論他個人信仰由來的,只有這一本。此次譯成中文,我慶幸得以趁先閱讀。字裏行間,林先生的智慧火花與靈性的光輝相接,讀來衷心愉快,譯筆流利暢達。相信必能擁有廣大的讀者,與我產生同樣喜樂的心情。我這篇簡單的序文,只不過希望引起朋友們閱讀此書的動機而已。”

重讀林著《信仰之旅》

  著此文時,我以高山仰止的心情再讀林著,仍由林大師這部文獻中受到深深的感動;他在此書八章中的信仰旅程中,不時讓讀者感受讚嘆與驚喜;原來林語堂不僅是一位虔敬的基督信徒,他對基督的信仰是深不可測的;他由儒學之孔孟殿堂,中國道家的靈性高峯,再深入佛教信仰,更近窺西方哲人之詭譎哲思,並在實證科學的多種思維中漫遊,最後再安頓在基督大光與大愛中,而得到永生。其信心一路跌宕起伏,但最後卻還能再回到他孩提時單純的基督教信仰。
  他的信仰之旅,讓人目不暇給,一路隨他感嘆,驚奇,並經歷一次次險峻的心路歷程。
  林語堂談到中國儒家,涉入極深的孔孟堂奧,林先生的父親林老牧師便為一位儒家。他認為儒家之“仁”有“慈愛”的意涵,與英文之humanity頗近;而孟子的捨生取義,亦足以培養基督徒之自尊心與高尚榮譽感。孔,孟都樹立了嚴格的道德標準。
  林先生對道家的深邃思想着墨頗多,認為以心靈的才智而論,老子比孔子有更高的深度。
  他說道家與儒家是中國人靈魂的兩面;孔子為一個道德家,他從不教人將生活看輕鬆,而教人要端端正正的做人,其實很累,政府的官員們多半會像孔子,但作家與詩人則似老,莊之怡然自得,這也是林先生一生做人的瀟灑風致。
  林氏說莊子是中國作家中第一個讓人感覺到,且能表現出人生難以忍受的內在不安,他曾和靈性的宇宙問題相互糾纏。他能以充滿哲思之天賦機智,寫出像瓊漿玉液般雋永優美的散文。
  老子的教訓則顯示出人心靈的柔弱,並且使人心靈遨遊於無何有之鄉。“水”對老子是一種柔弱的力量,及甘居下位的美德象徵,但對莊子而言,“水”是一種靜止的巨大力量來源,故老子可以微笑,但莊子卻會怒吼。
  林先生譽老子為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哲學家,教人要退要柔;“弱之勝強,柔之勝剛”。這正好也是基督的教訓:“溫柔的人有福了”,頗相吻合。
  林先生認為老子的教訓中,有最曲折,最能迷人的雋語:“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其言論精神幾乎已達到“以德報怨”之崇高境界。

我教人以愚中之智,
    弱中之強,
    水及未玷污的新生嬰兒的柔順的力量。
我教人以謙卑的功課,
    張得過滿則折弓:
    廢物有用,
    居下位的有益。
海成為江河之王。
    不是因為它低於眾谷嗎?
甚至在戰場上的金鐵交鳴聲中,
    仍是兵哀者必勝。”

這些話皆有基督嚴峻的高度。
  林老先生說莊子是個熱心的神秘宗教主義者。
  莊子也是第一個論及生死與無限的哲學家,他說: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莊子.知北遊)

  林先生說這幾句話,聽來好像聖保羅,但事實上卻是莊子的直譯。但他解說的又何其美。
  中國宗教中,林氏曾深入探索佛教,他在“佛教的迷霧”中申述,顯示他對中國佛教各宗派均有相當深入的研究。據我了解,各基督教神學院中所講授的“宗教比較學”,所涉及的佛學都相當淺易。萬不及林氏了解之深。因此建議各基督教神學院,皆可將林氏的文章列入“宗教比較學”教材。
按:佛教為中國的主要宗教,兩岸三地皆已深入民間。自唐朝以降,佛教已徹底在中國本土化,成為中國主要的宗教,也早已滲入中國固有文化中及中國詩文,甚至繪畫,雕塑等藝術中,成為民間最普及的信仰。再由中土發展至東瀛,以及中國周邊諸國,如越,泰,柬,緬,韓等,有些都已成為佛教國家。所以林先生講的“佛教的迷霧”其實已成為霧霾,因許多基督徒都深埋其中,難以走出。林語堂還指出阿難菩薩與文殊菩薩在佛教神殿中的地位,堪與聖經中的保羅與彼得相等。
  林先生特別將佛教中的“禪”(梵文dhyama)提出解釋;“禪”為一點會心的微笑。摩柯迦葉在講道言及某一點時,面露微笑。佛教六祖慧能出而加速了禪宗的發展。鈴木大拙教授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講授佛學。他講“禪”完全是一種直覺,為一種感覺的心以外之“無限制”心境。
  “禪”很直接,簡單並且實用。以做卑賤的事為樂,六祖一生時間多用以搗米,寒山,拾得畢生在積香廚中操作。
  蠅擁,草長,人飲一杯水即為奇蹟。一切生命及一切生活皆為奇蹟。
  陶淵明差不多以狂喜的心情,記錄下他早晨在田野中的散步,“朝露濕我衣”,已把自己一切知覺存在,浸入愉悅和寧靜中,此即為佛的禪性,這對解釋中國的山水畫之靈氣有很大的幫助。
  佛學另一個重要的思想,是“業”。
  “業”這個字在梵文中為Karma,也就是罪。意即業障式罪之重擔,簡單正確的說法是一種束縛。人的種種生活都在“業”的束縛中,難以解脫。“業”已經存於人的肉體中,亦為“遺傳”與“原有”的說法,頗接近基督教的“原罪”說。其實,也正是保羅所說的人肉體內“罪的律”之捆綁。按林先生的看法,佛教應可正確對待聖經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約翰福音8:32),而人要由“業障”中走出得到自由,便必須經過十字架與基督的寶血。
  林先生也提到了佛教的“輪迴說”,其主旨是要使人可以慈悲,不可殺生,因人所殺之生,很可能就是由自己輪迴中所轉生的。
  最後,林先生認為人接近宗教,不需要,也不必透過科學理論,因宗教是感性的,而非理性的。宗教不可能向理性屈膝,乞求科學的臨床試驗,所以一切科學方法,皆不適於宗教範圍。信仰全靠人心靈的微妙感覺,人以理性求證宗教無異緣木求魚,是錯誤的。
  林先生在信仰的大旅行中,也提到了“物質主義”,並加以批判,因物質主義皆為人些微“知識陋巷”中的碎片。這些碎片皆要在形而下的種種自鎖與自限中,去找倚靠。一言以蔽之,一切科學的數據,皆出於“瞎碰”,在種種瞎碰中,也都將歸於烏有。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光爛縵其無極兮,吾已幡然而回歸。
-上聯出屈原“離騷”句,下聯為自擬。

語堂大師的《信仰之旅》由終點回歸起點

  在基督大光威嚴的感召下,林先生又回到了基督的懷抱。在信仰之旅最後一章中,林博士寫道:

“‘把蠟燭吹熄,太陽升起來了。’堯帝登基時,一位隱遁的大先知如此說。
這是人類在看到一個無可比擬的大光後之自然的反應與意象,與任何國家的聖人、哲學家,及一切學者比較起來,耶穌的教訓更直接、清楚、簡易。使一切企圖想認識上帝與尋求上帝者之虛耗的努力,均感到羞愧。”

為林語堂在信仰大旅行中的最後結語。
  其實,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基督教,他的信仰之旅對那些由各種宗教與哲理及神學中,去費力追尋真理的人們而言,這些盲目追尋皆屬徒然,最後也均將歸虛幻。只有基督耶穌的教訓,才是真理。
  在林語堂的信仰世界中,沒有孔子的自制,佛的心智與分析及莊子的神秘主義。在別人推理的地方,耶穌施教。別人施教地方,耶穌命令。祂能說出對上帝最圓滿的認識及愛心。耶穌是傳達對上帝的直接認識與愛慕之情,要人更進一步直接遵守上帝的愛與誡命。就是彼此相愛,相互代禱。
  基督以一種真正高貴的聲調對我們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主給門徒的一條新命令為:“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
  這些主說的話語,都會直接感動林語堂,使他成為主的門徒的並非他所經歷的那些宗教家們之說教,或哲學家的詭論。那些喋喋不休的論述讓他離開了基督教三十年,他認為沒有人因神學理論可以信主,而那些感動人的見證,都是彼此相愛的行為。
  理論無法讓人產生愛慕,只有真正的愛心才可讓人相信基督。林語堂先生由信仰的大旅行中,再度回歸基督的大光與大愛懷抱中,也正是因為他看到了信徒的愛心作為。
  以上的感懷,是我重讀信仰之旅的體驗,正如張岳公所言,這是一本人人必讀的好書。回顧我所出版的“百合文庫”中,這本書是一顆璀璨的明珠。在睽別數十年後,再拾卷重讀,仍覺林語堂的文采光耀奪目,讓人深深痴迷。展卷之後,便欲罷不能。林老之睿智與見解,使這本書耀眼生輝。實為一本對高級知識分子傳揚福音的最佳範本。(全文完)

翼展視窗闊 報取智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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