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賞韓愈的千古名詩
歷史賦予韓愈(768-824)在文學上的地位極高,許其為百代文宗,並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依次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等)。蘇軾更譽韓稱:“文起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韓愈亦為唐代詩詞大家,擅以文入詩,生平著詩詞千餘首,或稱其詩在李白,杜甫之後,名列第三。
韓愈最著名的一首詩,則為他在貶謫途中所寫下之“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願為聖明除弊事,敢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此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此詩雖不能稱冠絕古今,但卻為韓愈最佳代表作。詩之意境雄渾沉鬱,氣勢磅礡恢弘,而“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兩句,更堪稱千古絕吟,歷代傳誦不輟,讓人讀後,擊案三嘆。
韓愈當年因上表非議唐憲宗迎佛骨,言辭過於激烈,觸怒皇上。本欲治其死罪,因群臣力保,改貶為潮州刺史,且須立刻上路。韓氏一家三口被迫登上一輛馬車,在寒天中倉卒就途,貶路長途跋涉,時值嚴冬,朔風緊逼,御者驅一匹瘦馬,踏上遙不可知的八千里路之瘴地,其心情之悲愴,沉痛,可以想見。漫天風雪中,孤車在冰雪上轔轔前行,但西北邊境寒風怒號,彤雲密布,雪片紛飛,擁塞了去路。
韓愈一家三口擠在一輛馬車上,受盡顛沛勞頓之苦,三人雖擁在一起,也難禦嚴寒,何況在上路前,幼女已在病中,她緊緊偎在母親懷裏,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便微微仰首哀求其父:“爹爹,我要回家!”韓愈聞之,不禁淚下,被貶離京城,哪裏還有家?病女向父提出如此要求,真是情何以堪!
在蹭蹬崎嶇的山路上,御者告知,藍關(即今之藍田)已經在望了,但路況更艱,因冰雪已將車輪深深地陷住了,御者雖大聲吆喝,在鵝毛大雪中數度揚鞭,但卻無法使疲憊的瘦馬奮起,牠只能在悲嘶中咆哮嘯天,而舉蹄難前。韓愈面對病女的呻吟哀啼,及疲驥的舉蹄悲嘶,便合奏成一闕死亡交響曲!
幸而遠處飛來了一匹快騎,是他的侄孫韓湘奔至,才將韓愈一家救出,住進了藍關的一家客棧,可暫時歇息,但幼女已氣若游絲,回天乏術,遂在逆旅中亡故了。韓氏夫婦於撫屍悲慟中,只能在藍關的冰雪中埋葬了他們的愛女,詩人只能舉首搥胸,無語問蒼天了…
韓愈此刻的心情,既悲痛又無助,幸而有他侄孫在旁,思及自貶上謫途,所遭受到之種種慘絕人寰的際遇,鬱結成詩,遂譜成傳誦千古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氏在此詩中,起筆的兩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詩句澎湃激越,如黃河決堤,一瀉千里,不可阻擋!但究其原委,則為“願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這兩句詩語頗恭謹,實為反諷;皇上既“聖明”,何能做出勞民傷財,迎佛骨之弊事?韓氏當時年輕氣盛,不計後果,冒死上書,諫唐憲宗崇佛之不當;在他的“諫迎佛骨表”中,直言聖明不應尊佛,還提及昔梁武帝崇佛致亡身之前例,憲宗不禁龍顏大怒,欲將其置之死地,幸有裴度等群臣上表力陳:“愈言訐牾,罪之誠宜。然非內懷至忠,安能及此”等語,憲宗才改判其貶謫為潮州刺史。韓愈雖逃過死劫,但朝貶夕出,驅之於風雪險途中,亦為九死一生,但卻逼出他文窮而後工的詩句,恭述其愚悃。最後韓愈終於到達謫地潮州,為官頗為清正,也贏得百姓愛戴。韓氏此時也頗後悔當年之狂妄,因上表自譴,後得復官再回京師任職,並未埋骨瘴江,亦為大幸。
韓愈在潮州刺史任內曾著“祭鱷魚文”,以一豬一羊投之潭中,餵了鱷魚,還下令要鱷魚遷往他處。此舉又何其愚昧,韓雖為朝廷命官,但何能使鱷魚遵其命令,此舉較憲宗迎佛骨之愚,相去無幾了。
韓愈以五十六歲之壯年卒逝,留下熠熠生輝的千古文章。韓氏一生勞頓,自言三十六歲時即“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他的體衰早逝,應與其貶謫生涯有密切關聯。
韓愈逝後,有不少文人評論其文章,評價多為正面,但清朝顧炎武則評其:“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顧炎武何出此言?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韓愈為官清正,不貪財,不苟得,但清寒之官俸卻難以支持家中所需,他自幼零丁孤苦,祖上並未留他遺產,而韓愈又難耐貧寒(曾著“送窮文”示意),只有賣文以貼補家用,他閒中為人家寫寫墓誌銘,賺些稿費,豈傷大雅,而歿後竟遭人貶損文名,鄭板橋以賣字為生,不是還公開定出字幅價格嗎?亦不見後世有人批評他賣字之不當。韓愈鬻文養生,怎會損其文名?公平而論,顧炎武對韓愈之評論,極失允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