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陣陣 ✐2019-11-01

評介三浦綾子的福音小說《冰點》

殷穎

 

  關於以文字宣揚福音之形式,以往慣用直接“宣教”;當然,有它一定的功效。後來,有人提倡以間接的“福音預工”為之。有些教會文字工作者認為:間接方式,可吸引較多讀者。延至後現代,有些“福音預工”前衛作家的文字,文風隱晦,費力推敲仍不易理解。不僅一般人看不懂,或許連作者本身也未必明瞭。這種似懂非懂的新式小說,讀了如置身雲裏霧中,還能稱為“福音預工”?已“預”到遠離了福音,反使宣教的功能效果不但退隱,甚至完全消失!


冰點
  冰點出版了數十年,重溫三浦綾子(1927-1999)這本傑作,如今我仍認為:這,才是一部最成功的“福音預工”作品。
  憶四十多年前,台北聯合報連載日本暢銷小說冰點(朱佩蘭翻譯)之部分內容後,隨即迅速推出冰點中譯本。上市半個月,狂銷十三版,賣出近十三萬冊。當時為台,港出版界的黃金時代,冰點的銷量,創造了驚人奇蹟;因小說本身,先已是一個奇蹟。
  這部由三浦綾子創作,經每日銷行五百萬份的東京大報朝日新聞,以千萬日元徵文之小說冰點,其中譯本問世後,立刻激起萬千台灣讀者購書與閱讀的狂熱,掀起當年台灣文壇極罕見的熱潮。我也不由自主地被捲進這股潮流中。當時正值攝氏三十六度酷暑,我一邊揮着扇子,一口氣讀完冰點
  當我讀了約三分之一時,感到相當失望,因仍看不出它有甚麼特別精采之處。繼續讀下去,才漸入佳境:冰點故事的奇峰乍現,高潮迭起,文情並茂,隨着作者的生花妙筆,一步步扣緊心絃,使我整個心情驟升至沸點,然後又再跌回冰點。   此書“前言”中介紹:

冰點是以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為背景,描寫人類的罪惡心理。…”

使我幾乎誤會“冰點”是“新潮派”一類的現代文學:單純暴露人類的犯罪心理與行為,是大膽刻劃罪惡與黑暗面的作品。讀完全書,才知:“冰點”,不僅是一部健康,優秀的作品,而且有其深刻,嚴肅的意義。它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的罪惡傾向,指出人性的墮落與敗壞,與人類罪惡的無法自救,且愈陷愈深,也隱約透露出一股超然拯救人類性靈的力量。由最後書中正面人物陽子的出現,自殺與“復活”,以及圍繞在陽子周圍的一些“不怕神的人間像”(三浦綾子語),最後皆紛紛懺悔,依稀看到一線拯救人類罪惡的曙光。

全書主題:“原罪”與“愛仇敵”

  作者透過基督教思想(“原罪”與“愛仇敵”),以其尖銳的筆刀所雕鑿出的人性罪惡,並忠實深入地描繪,絲毫不加遮掩與虛飾,讓讀者由冰點中憬悟人赤裸裸的自我。即使受過高等教育,具有良好家庭傳統與優越高貴血統的人物,也都聚集在這墮落的人群中。你能輕易地在冰點人物的眾生相裏,找到你自己;發覺自己:也正扮演着某個悲劇角色,讓冰點的人物作為一面鏡子。所以,我認定冰點為一部現代傑出創作,它可與歷史上任何偉大的作品同垂不朽。冰點不僅是一部小說,而且是作者的信仰見證,這部分作者在“冰點與我”文中已經說明了。

《冰點》中的罪惡人物群像

  冰點中幾個主要人物,都潛藏着墮落的人性,作者讓他們分別代表了罪惡人性的各個面相。男主角賴啟造,外表看來是一位標準正人君子,好丈夫,人人敬佩的“好人”。他的家庭,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實際上,卻是一個充滿痛苦,仇恨,妒忌的罪惡淵藪。他是優柔寡斷,陰沉善妒,而又不敢面對現實的偽君子。他刻意為妻子製造痛苦,也間接給自己與無辜的兒女製造更大的痛苦。書中可以看見賴啟造那“假冒為善”者的嘴臉。他由孤兒院中領養了殺死他女兒小麗的兇手之女,還告訴他的好友高木(孤兒院院長),他是為了“愛你的仇敵”。看似道德高尚,理由堂皇,但骨子裏,他卻是要讓他不貞的妻子夏芝(書中女主角)在收養養女若干年後將會發現:她含辛茹苦撫養的孩子,竟是仇人之女。他要讓夏芝感到無比痛苦,以此報復與懲罰她的不貞。賴啟造雖曾購買了一本聖經,希求在其中找到困惑他內心的答案,還一度決心欲前往禮拜堂去尋求那種“不可或缺的東西”;但矛盾的啟造,最終並未邁進教會殿堂的大門。
  夏芝,是一位不甘寂寞,喜歡賣弄風情,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女人。作者對夏芝的心理刻劃非常成功,令人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呼之欲出。由勾引林靖夫(賴啟造主持之醫院的醫生)導致女兒小麗被殺開始,夏芝便是冰點中一位最典型的邪惡角色。但這位典型的罪惡人物,卻常能博得讀者同情,甚至還能賺取讀者眼淚,因為人人皆會由她身上發現自己的影子而曲予諒解。夏芝不但瞞着丈夫勾引情人,而且連養女陽子的情人也要勾引。但當她知道陽子是殺死女兒小麗兇手之女後,便決心要真正背叛丈夫,作為報復。她用種種卑劣手段折磨養女陽子,直至逼其走上自殺之路。
  夏芝的兒子徹,則是位純潔,正直的青年,常常為陽子的遭遇抱不平,而且還慷慨激昂地用大義責備他的父母。但當他得知陽子是養女後,卻將兄妹的友愛轉變為男女的情愛,甚至還想佔有陽子。
  書中最純潔,善良,具有種種美德者,正是冰點悲劇女主角陽子。她在賴家默默地忍受一切,原諒養母夏芝,心中不存仇恨,但最後當她由夏芝惡意的宣告中知道自己是兇手的女兒後,完全崩潰,被迫走上消極自殺的道路。
  一直被認為是位人品正直的高木,也是賴啟造與夏芝全心信賴的人,在全書故事凝結為“冰點”的最後高潮時,才吐露出他的秘密:原來,他欺騙了賴啟造,根本沒有將兇手的女兒交夏芝撫養,而是為她另覓一替身。其實,陽子的親生父親,並非謀殺小麗的兇手;陽子,是一名大學生與一有夫之婦的私生女。作者在這裏隱約指出,陽子身上雖未流着殺人兇手的血液,仍是一罪人後裔。一言以蔽之,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人,都是有缺陷的,因都具有與生俱來的“原罪”。這點,作者是根據基督教聖經,特別要顯示給讀者的:也就是說,隱藏在所謂君子,淑女背面的,總有卑劣不堪的人性。人可能不自知:外表偽善,內心的動機卻是罪惡,也皆視為當然。所以,人總是不停地為自己與他人製造痛苦,悲劇與罪惡。作者也指出:敗壞的人性,仍有悔悟的可能。小說最後一章,自殺的陽子被救活了。經過巨大的悲劇,書中眾角色,也都一個個逐漸覺醒了。甚至連夏芝,也在無盡的痛苦與眼淚中,為她犯下的錯誤行為感到悲傷,懺悔。作者最後呈現給讀者的,是一道希望的曙光:一個啟發人向上的意念。三浦綾子以強有力的真善美筆觸,改寫了所有灰暗,醜陋的形像。

“愛你的仇敵”

  作者藉冰點啟示讀者,最基本的基督教教義:“愛你的敵人”(馬太福音5:44)。但整本書中,不斷顯露:人的自私,仇恨,報復。尤有進者,賴啟造竟假“愛仇敵”之名,行“復仇”之實。他雖一再努力想達到這崇高的人生目標:“愛仇敵”,甚至還想以畢生去履行此一課題,仍失敗了。在賴啟造潛意識裏,他竟還曾對童稚的陽子想入非非。這正如保羅在羅馬書第七章所論述他的體驗:

“在我裏頭,就是我肉體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我行來由不得我。”(羅馬書7:18-19)

三浦綾子便是根據此種神學思想,完成這部天人交戰的作品。
  冰點故事啟示我們:人想單藉自己的力量愛仇敵,是絕對做不到的。只有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才能為釘祂的人禱告:“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渺小的人,若不憑藉基督十字架的大愛,想做到“愛你的仇敵”,是絕無可能的。

三浦綾子的重生與創作經過

  冰點是三浦綾子“信仰的見證”,正如她在“冰點與我”一文中說明她信仰基督的經過。她先患肺病,又患脊髓炎;在長年與疾病搏鬥中,她已失去生的意志,且自暴自棄。養病期間,三浦綾子受了同學前川的影響,前川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她又得到“偉大的基督徒西村久藏”的幫助,在他們的祈禱與愛中逐漸恢復健康,並且接受了基督教洗禮(按:三浦綾子屬“日本基督教團”)。臥病時,虔誠的基督徒三浦光世常探望她,並為她吟詩祈禱,最後“三浦真誠的祈禱感動了神,十三年的痼疾,終於奇蹟似的被克復了”。三浦綾子便與小她兩歲的三浦光世結婚,開始她幸福的生活。作者解釋她的幸福:“雖然失落了金錢與健康,但與神同在才是真幸福”。冰點,便是作者在這種信仰中,孕育,生發的作品。
  冰點雖然是一部以基督教信仰為基礎的小說,但整本書中卻無絲毫說教意味,讓她的創作不落說教的言詮。
  作者對基督教教義,以不具說教形式的小說創作體現,僅在描寫人罪惡的心理中予人以消極暗示。她想要揭示的那個“不可或缺的東西”,便顯得有點朦朧,讓讀者不易抓住那積極而正確的意象。然而,它卻成為“福音預工”,作者筆下的一些草蛇灰線與伏筆照應,讓讀者自己去尋覓,發覺那些“不可或缺的東西”。冰點,因而是三浦綾子“福音預工”的着力之作。

三浦綾子要做施洗約翰的前鋒

  猶憶1974年春,走訪東瀛的文學之旅;當時我先去東京探訪了沉默作者遠藤周作,再遠赴北海道旭川市訪問三浦綾子,在她居所懇談了一個上午。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三浦綾子發出豪語:“我要做耶穌基督前鋒之施洗約翰的前鋒!若要讓當地日本人了解基督教的信仰,必須先透過當地文化,才能將基督教信息釋放出來。”她強調:,“倘若施洗約翰來到東京街頭,宣示說:‘看哪,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東京人絕對不會懂他說的是甚麼,因此我必須要先以日本文化,用讓人可以懂的語言闡釋基督信息,他們才能明白並接受基督教的信仰。”旨哉斯言!這才是真正的文字福音預工。
  冰點之後,我期待了許多年,仍覺得可以向讀者推薦的優良福音小說,還是三浦綾子的冰點

三浦綾子福音小說所結的果實

  我與三浦綾子在其寓所的半日訪談,得知有不少青年人由東京遠道來訪,多半都是讀了她的小說受到感動,想進一步了解福音內涵。她家中每月都有固定聚會,為那些慕道者傳講基督教義。後來他們也多半在三浦綾子所屬的教會受了洗,成為基督徒。福音小說撒下的種子豐收了,真是感謝主。
  由朱佩蘭翻譯之冰點與其他許多三浦綾子小說的中譯本讀者群中,有多少人因讀後感動而信主,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事實,即朱佩蘭與其先生游禮毅就是因譯讀三浦綾子的福音小說,對基督教信仰受感而信主。朱佩蘭於1975年春,參加了“第一屆中國基督徒作家研討會”(會中主要討論遠藤周作沉默,張曉風,張秀亞,朱西甯,司馬中原,周聯華等數十人與會)後,在信義堂由我為她施洗,成為基督徒。若干年後,她丈夫游禮毅因患肺癌在家療養,當時我已退休去國,返台期間到她家探視,並為她先生施行了洗禮,故游禮毅在離世前也受洗歸主。可以說他們夫婦都是因三浦綾子福音小說而受感信主。當年有許多基督徒作家在我牧養的信義堂聚會,但因讀福音小說受感歸主者,只有朱佩蘭夫婦。

關於《冰點》續集


冰點續集

  一本成功的小說,作者往往不會輕易透露結局,需要讀者自己去思索,尋覓。許多世界名著無不如此。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亦如此。只有兒童文學,作者才會將故事的結局告訴他的小讀者。
  與冰點同時代的另一部以基督教思想為主題的日本小說沉默,作者遠藤周作在書中便未留下結局,要讀者自己去思考,探索沉默的答案。但冰點是寫給一般大眾看的,所以才會有冰點續集
  若以小說的藝術境界而言,冰點已很完美;“續集”,為不必要的畫蛇添足。但由於作者關心的是:要廣傳福音,只得多費些心血,筆墨,寫了冰點續集,以滿足廣大讀者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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