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陣陣 ✐2020-02-01

由林語堂大師“窮巷”中透露的信息

殷穎

 

人必須走出虛無的“窮巷”


信仰之旅
林語堂著

  林語堂大師,在其信仰之旅中,“物質主義的挑戰”文內,其論述凸顯兩個重要議題,即“由失落到垮掉的世代”以及“進化的偶然、或然與創造的必然”。其書其文雖針對上一世代而言,但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來討論這兩個議題,也並不過時,且仍具嶄新創意。因此,特將他的思想再提出來討論。
  首先,林氏特別提到,在過去的兩次世界大戰中,一戰的“凡爾賽公約”後,造成了“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與二戰“波茨坦宣言”之後出現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亦可稱為“潦倒”或“疲憊”的一代)。林氏批判那時代的青年知識分子,在當時他們何以會丟棄社會與宗教道德,而走進虛無的“窮巷”,淪入“失落”與“垮掉的世代”?今天時序已進入二十一世紀,現在的青年知識分子,基本已淪為“叛逆”(Rebellion Generation)或“毀滅”(Broken Generation)的世代了,他們不但自我毀滅,且要將整個社會與人類,都帶入集體毀滅境地。
  語堂大師不僅為文學大家,對科學與心理學的知識,他也有獨到的見解。林氏對二十世紀的失落與頹廢,尋根究底,並在“窮巷”中揭露一些原因,那就是:“自然科學”的進步,導致了道德信念的逐漸消失。但林氏並不認同道德信念之消失,是因自然科學發展之故;其原因應係“社會學”的發展,在方法與邏輯上,過於模仿自然科學所致。因自然科學只問真假,不問善惡與是非,故科學方法必然會超乎善惡,與道德無涉。哲學大師孔德要建立“社會倫理學”,但他並非要破壞社會的道德價值,反面才是他真正的意見。但因他已將社會當作一個有機體,所以才會導向“客觀的”與“超道德的”學術研究,而失去了它原有的生命價值。人研究社會科學,不應僅像研究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那樣。研究者必須要具有道德觀念,對人對事有所“讚賞”或“譴責”,如僅當作一種客觀的科學來鑽研,這類學者便會隱藏在一個客觀性的堡壘後面,作出類似自然科學的研究,認為“讚賞”和“譴責”非其關心之事,這樣便會自然而然的,將道德價值引到“虛無”上去了。而當這種思想成為時尚,社會的道德與信仰價值便會消弭於無形了。
  林氏感嘆所有心理學家與社會學家,所創造出的一些學院式的名詞,均酷似科學家的術語;一種只想了解,卻不想批評或承認“道德的意識”,而所造成之不堪後果,會使教育心理學家,不敢對一個孩子講“對”與“錯”,“自私”與“不自私”,因貿然下此斷語,便缺乏科學的客觀性,所以多半要解釋成是一種“不適應的個性”,或因其“情緒不穩”,或“隔代遺傳”,或“健忘症”,或“人格分裂”,或“臨時瘋狂”等原因所致,重點就是要將犯者的咎責,歸於社會環境與遺傳,而永不會歸咎於犯者個人的意志與行為,並將這些“少年犯罪者”定為環境不幸的“犧牲者”,因他們都是“無辜”的。林氏表示,其實這些青少年們,當他們在吸毒,殺人或搶劫時,都知道他們是在幹甚麼。語堂大師時代的亞裔青少年,尚未“進步”到歐美青少年所處之環境,所以他說,任何一個十二歲的亞裔青少年,都清楚了解自己行為的對錯,但歐美青少年卻“不知”,因此多半都不需對自己的道德行為負責。林氏一再聲明,他完全不能“欣賞”頹廢的藝術,或道德犬儒主義之美的魅力。幸爾林氏是活在二十世紀,如活在今天,亞裔青少年也早已完全西化了。台灣社會中,不久前還出現隨機殺人者,還不止一個,不是還有人企圖要代他們出面伸援嗎?而他們不就是林氏要譴責的對象嗎?
  林氏認虛無主義在這種種偽科學,反道德之誤導的惡性循環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世上總算還有一個道德的目標,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這個道德目標便已經崩壞了,所以便由“失落的一代”變成“垮掉的一代”,而如今也早已丟棄了道德與是非的一代,淪為叛逆與崩壞的世代了。
  虛無主義使人棄掉了道德與宗教信仰,才導致這種可怕的惡果。林氏認為由於科學發展,讓人逐漸丟棄信仰,而成為無神論者,但他強調人是需要一種“信仰崇拜”的,無神論者打倒了人們原來崇拜的神祇,所以便由無神論者自己取代了新的神祇。如此下去,便不知伊於胡底了。
  林氏確認:道德的混亂,是違背人之本能的。人原本喜歡一種強有力的生活理想。一個有理想的社會,遠比一個沒有理想與道德的社會更適於人類生存。所以,必須減少這類神經衰弱者,以免導致人們的挫折感與精神崩潰。而回歸道德與宗教的生存方式,應是無可取代的選擇。

進化的偶然,或然與創造之必然

  林語堂在其著作中,論及進化的偶然,或然之內涵。他說許多人都相信“進化論”,甚至連羅馬天主教教宗也不例外。但他是不贊成的,而且他用科學的觀點,反證其謬誤。其論述之目的,是要否定“進化論”,並舉了許多實例,證明“進化”是虛妄的臆測,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由大體上看來,適者生存的概念並無可非議,但物種的由來,則為信仰問題,非僅憑直覺的猜測可以奏功,因尚沒有一個科學家能完全證實“進化論”的假定是對的。
  “進化論”的論調,在某些哲學家看來,這種理論簡直美妙如詩,但若當作一種學理來論述,“進化”卻祇能像一把“幸運之鑰”,是要投入無限的時間,才能盲目碰撞出來的結果,但其中卻充滿了漏洞。
  他很希望能看到一種可以理解的學說,讓他信服,但卻找不到。有一個資深的輪盤賭觀察者說,在他一生之中,曾看見過一次輪盤機上,連續攪出五次零的號碼。林氏自己也曾見過連續攪出三次零的號碼,但在瞎碰的賭博機器上,尚未有人看見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號碼連續按次序出現,這可能要花費一百萬年去碰撞,此種意外或許會發生。但把生命科學理論,建立在這種盲目碰撞的基礎上,卻令人十分驚異。盲目碰撞機會的意義,是靠“幸運”,而一個龐大的宇宙體系,能靠“幸運”建立起來嗎?聽來像迷信多過客觀的事實。如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號碼按序出現,一個正常人的正確反應,定會認定這是賭場老闆在作弊。
  進化的基本概念是站得住的,但關於進化的過程,及其怎樣發生的解釋,卻有許多錯誤,由一到九的繼續出現是比較簡單的,可能會有“機會”發生。但長頸鹿的進化,卻包含着複雜的多種過程。我們所見的,是每一個想解釋自然演變者,都有“形而上學”的傾向,那就是說,我們一提到“進化”為甚麼會發生時,除了瞎碰機會之外,便已超出嚴格的“物理”範疇。當我們提到“為甚麼”的那一瞬,我們便不得不假定一些事情,所以在“瞎碰機會”理論中,存在着許多矛盾。例如,當假定進化之動物為一個有機體,“適”於某種目的而存在,歸根結底只是沒有目的的目的。而目的的存在或不存在,則純粹是“形而上學”的。所謂進化便成為一種沒有目的的改變,令人更難以理解了。在理論上,他喜歡這種大膽假定,說某些動物是怎樣進化的,祇是實際上缺乏證據。
  於是人被逼着要說,從一條沒有梯級的樓梯上可以走下來,或從有梯級但沒有連接物支撐的空中走下來。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在“自然的意志”中假定形態的進化,多半因為要“生存”,以適應生活環境,故推測有一種“適應的意志”。林氏說他也很想同意這種說法,但這也是“形而上學”的推論,才會產生所謂“適應的意志”,否則適應說,便好像在一個盤子裏,堆滿了五百張鋸形謎板,而希望在無數次互碰中可以對合,就說一萬次吧,這樣謎板便能各就各位排列組合一樣,而這就是奇蹟了,但科學是不能講奇蹟的。在理論上,他可以接受有兩塊首先湊合的板,因已顯示其相互之適應性;假定這樣的兩塊板,能堅固地連結在一起;像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資本論Das Kapital)中的資本家會逐漸消失之理論一樣,小塊謎板會逐漸減少,而祇剩下了那些大塊板,少數的大塊板,也會逐漸改變它自己來適應環境,這樣的說法,雖可以使他們自己信服此美妙的理論,但卻不能使別人信服。其次,無窮的變化是可厭的“目的論”,福祿特爾說鼻子是上帝造來戴眼鏡,而腿是造來穿長襪的,它們是多麼完全地互相配搭適合,但他是以此說法來嘲弄“目的論”。但無論如何,人們不能否認,這為一種便利,而人類的鼻尖向下的事實,總有點“留存”的價值。正當的看法是,有無限的機會使鼻子生向別的方向,向上,向左或向右,因機會都和向下一樣均等,而終於最後一種得以“保留”,只因為它較能“適應”生活的環境,一個朝上的鼻孔,在下雨時顯然是非常不方便的,而這就是變化可厭的“目的論”。但一個向下的鼻尖,不過是人體諸多器官,可以存在的變化之一而已。
  林氏說他並不知道響尾蛇毒液之化學成分,一個化學家會說,若用人工來複製響尾蛇毒液是一種高難度且極複雜的工程,也只能碰一碰運氣而已。能讓蛇生存的,正是這種毒液。雖然他希望它不必有這樣的危險性。在瞎碰機會的理論上,蛇製成這種毒液,並沒有經過思想,而只靠賴在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中瞎碰而成,而且牠還要與有效注射毒液的舌頭,及毒液囊連在一起,達成偶然的碰撞而成,應只有萬萬分之一的機會。但憑偶然的僥倖,繼承這種能耐的下一代蛇身上,也會準確地形成這種毒液混合物,則可能是十萬萬分之一的機會。但一種這樣簡單的東西,還必然要有聖者及天使的協助,才有機會達成,以一次碰撞的機會,以及後續碰撞的機會來計算,將是在一之後,跟着二十三個零分之一(即1/100,000,000,000,000,000,000,000),但數學上的或然率是相當危險的。人如要製造相同的毒液,以解救被蛇咬之後的治療血清,但必須及時達成,才能活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因達到這種機會,幾乎是等於零。許多生物,都會具有此類自然的特性本能,但卻皆為維持其生存的必要條件,例如臭鼬的放射物或墨魚的黑墨汁等,都是如此。叔本華說得對:“野牛並不是因為有角才要觸,而是因為它想要觸才有角。”但這是科學嗎?否。這都是“形而上學”的思想延伸。
  “進化論”是很好的知識,但它並非如有些人相信的這般簡單,有許多人被迫以假定的種種方式來說明,如何才達到最適,化學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père, 1802-1870,巴斯德的老師),當他想找出生命的源頭時,對他的學生說:“我不想勸任何人在這個題目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毫無意義。”
  生存說並不能答覆林氏的問題,人們把事情過分簡單化,便只好創造一個字彙來交代這類問題,而沒有在各種情況之下去試驗它,以證明它確能令人滿意。
  有一種小鳥,中國人稱為畫眉鳥。這種小鳥,在北美洲是黑及白旋木鳥的變種,眼上有一條白色的條紋,牠是由此獲得中國名稱的。那隻畫眉鳥可使任何哲學家停下來思想,因為這道鳥眉進化所牽涉的事情,是極端難以作機械或化學解釋的。花的美,可解釋為由於對稱,但它卻不是如此。這條白線似乎像畫上去的,但事實上是由幾條分離的羽毛各自在某一點與某一長度上配合,而改變了顏色,因此當它們集合在一起的時候,便構成了一條白色的直線。任何一根分離的羽毛,分開來看,只顯示出一條黑線中間,被一段一定長度的白色所間隔。當鳥的羽毛生長時,它是黑的,然後中間的某一段卻轉為白色,經過那一段之後,又轉變為黑色,且會連於它經過處之一切小羽毛,都是如此。幾根這樣的羽毛,不是一個化學問題,而是當羽毛為同樣成分所培養時,何以會相互轉變的問題。任何一根單獨的羽毛,在其特定之點,由黑轉白的決定,是非常難以用機械式的,或任何其他方法來解釋。


畫眉鳥

  一切鳥類,魚類及其他動物中,所呈現之線條,圓圈,或某種圖案,都為一種很普遍的現象(例如有條紋的鱸魚,及孔雀的金圈等等),都無法以科學方法來解釋。
  林語堂最後說,以上這些問題都是他的“窮巷”,因他自己並不知道答案。他祇是把問題拋出,求證於有識之士,而且他並不準備超過此種觀點,進入神秘主義的境界。他簡單地說,凡牽涉到進化規律的程序,如果人不是僅僅膚淺地接受,就必須要以嚴肅學者的態度來解析,並設法解決,才會使人信服。否則,都會導向並終歸於“形而上學”的歸趨,即在物理定律之外的“假定”。
  上文所述種種,就是林氏所列舉出來的一些問題,他自己並沒有給出答案,但答案卻已經呼之欲出,因為這些正確的答案都已昭然若揭;即“進化論”根本是一種虛妄的推測與想像,祇是癡人說夢,此種理論根本無法否定萬有宇宙主宰之創造大能,這才是絕對而且“必然”的。

附註:本文係根據林語堂信仰之旅(1976年由林語堂版權代表人,陳守荊授權翻譯,由“道聲出版社”出版)之著作縮減與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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