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至戰國的文學
(上古----西元前221年)


《莊 子》


  莊子是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道家學派的先驅老子即老聃,他的《道德經》五千言是簡括而有韻的理論文。(注:自漢朝以後,通行的《老子》各種版本,都分上下兩篇,上篇?《道》經,下篇?《德》經,故又稱《老子》?《道德經》。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甲、乙兩種《老子》帛書,都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這和《韓非子》中的《解老》、《喻老》兩篇解說《老子》的文章,都是先《德》經而後《道經》相合。可見帛書《老子》的經文順序,比較符合《老子》一書的本來面目。)老子主張絕聖棄智,忘情寡欲,無?而治。他認識到一切事物都有矛盾的對立面,而且會互相轉化;所以說:“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是樸素的辯證觀點。他也認識到“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因而痛斥殘酷的剝削者?“盜誇”。更認識到人民在英勇鬥爭中的力量和犧牲精神,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但他的政治理想卻是倒退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反映了一部分沒落奴隸主階級的無可奈何的消極幻想。莊子的哲學思想基本上繼承並發展了老子的消極面。

  莊子(前360?—280?),名周,宋之蒙(今河南商丘縣東北)人。嘗?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生平事?不詳。《莊子·秋水》篇載楚王使人聘莊子,莊子不應。《史記》以?楚威王。事雖未必可信,但就此與《列禦寇》篇所載同樣的事合看,可見莊子是一個苟全性命、不求聞達的人,也符合莊子敝履富貴、淡薄利祿的隱士思想。

  《漢書·藝文志》載《莊子》書五十二篇。現存三十三篇。後人以《逍遙遊》至《應帝王》七篇?內篇,《駢拇》至《知北遊》十五篇?外篇,《庚桑楚》至《天下》十一篇?雜篇。從來講《莊子》的人,多認?內篇是莊子自己作的,外篇和雜篇則是莊子的門徒或後學作的,故文章風格亦有所不同。這看法是相當正確的。

  從莊子的整個思想體系和政治觀點看來,莊子無疑是一個代表沒落奴隸主階級的哲學家。由於社會的根本變化,莊子的地位無法維持,這就決定他對現實極端不滿。而當時的戰亂和剝削造成社會動蕩不安,人民十分痛苦,莊子斥?“昏上亂相”,也的確是有理由的。他既不滿現實,又無法反抗它,就不得不走隱居遺世的道路,一方面議君相,譏儒墨,甘貧賤而肆其志;一方面否定一切,齊萬物,一死生,泯是非得喪,以追求內心的調和、精神的勝利而自我麻醉。他認?“物不勝天”(《大宗師》),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他是一個悲觀絕望的厭世主義者,覺得“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知北遊》),甚至“以生?附贅縣尤,以死?決丸潰癰”(《大宗師》)。所以妻死則“箕踞鼓盆而歌”,有時還設想髑髏也不願復活(《至樂》)。因此,莊子的處世態度就是玩世不恭,隨俗浮沈,“彼且?嬰兒,亦與之?嬰兒……達之入於無疵”(《人間世》)。他好象非常膽怯、害怕,常說“無用之用”才是“大用”。他看見山木以不材免伐,雌雁以不鳴見殺,就想到自己“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山木》)。這一切都充分表現一個沒落階級的思想觀點。不過莊子的放蕩不羈,蔑視禮法和權貴,以及對統治者不合作,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曾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此外《莊子》書中常有抨擊當時社會的言論,例如《人間世》說:“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在宥》說:“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去篋》說:“竊句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而仁義焉存。”(注:按:原文本作“存焉”,此從王引之說改。此四句“誅”、“侯”?韻,“門”、“存”?韻。)認?聖知仁義只是供統治者利用的工具。這些都是極?深刻的見解。但他由此得出?棄一切的虛無主義的結論,卻又十分錯誤。

  莊子的散文在先秦諸子中具有獨特風格。這首先是吸收神話創作的精神,大量採用並虛構寓言故事,作?論證的根據;因此想象奇幻,最富於浪漫主義色彩。例如內篇的《逍遙遊》、《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等篇,基本上是用四五個或六七個幻想出來的故事組成的。他的許多哲學思想和政治觀點都是通過這些故事人物的問答方式來表現的。而故事人物的形象常常描寫得極?生動,如《逍遙遊》中的許由敝屣功名的形象,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形象,《齊物論》王倪口中“至人”的形象,《養生主》皰丁的形象,《人間世》楚狂接輿的形象等等,《莊子》書中如此之類不可勝數。現在舉個例子來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這當然是莊子自己頭腦中幻想出來的絕對自由的人物。這個人據說是“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他的塵垢比糠都可以鑄造出堯舜來的,所以人們認?他在撒謊,而不肯相信了。

  由於接受民間寓言故事的影響,所以在莊子筆下,蟬和斑鳩、小雀都會說話,蝦蟆、甲魚也會說話,蛇和風,櫟樹和銅鐵也會說話,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會說話,而且會辯論、講道理。這比其他諸子和《戰國策》中某些寓言故事有進一步的發展,使邏輯思維的理論文更加形象化。這又是莊子散文浪漫主義作風的一個方面。

  《莊子》散文的另一特點是善用譬喻。本來戰國時代的文章,一般都有這種特點,而《莊子》則幾乎任何情況、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作譬喻,也可以容納譬喻。它不但譬喻多,而且運用靈活,在先秦諸子中也是最突出的。例如《逍遙遊》將要論證超越時空的絕對自由,先從大鵬說起。他認?那?大的鳥,要想從北海飛到南海,非借大風之力不可,所以沒有絕對自由。下文的野馬、塵埃,也是要有風吹著才能在空中遊蕩。這對於野馬、塵埃本身來說雖屬正意,對於大鵬來說其實又是比喻。再後“天之蒼蒼”三句也是如此。人們在地面看不清天上的“正色”,正如高飛到九萬里上空的大鵬看不清地面的東西一樣。然後再接以下數句:“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以水比風,以大舟比大鵬,又是一比。而杯水芥舟數句則是比中之比。然後說到蜩與學鳩,說到旅行,說到朝菌、蟪蛄,說到冥靈、大椿,最後說到彭祖和?人,稍作停頓。黃河九曲,到此略一洄漩。然後“重言”以實之,再一次說明鯤鵬斥安所遊雖有不同,而不能“無待”卻是一樣。以上層層推演,不見端倪,但只是指出許多事物的現象,並未點明正意。下文才從庸人的追求名位,轉到宋榮子的“不累於俗”,列子的“禦風而行”。然而庸人固微不足道,不過象蜩、鳩、斥安的自適其志而已;就是禦風的列子,充其量亦超不過大鵬。“雖免乎行,猶有所待”,也還不能絕對自由。只有“無己”的“至人”,“無功”的“神人”,“無名”的“聖人”才能“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才能無所待而獲得絕對自由,這才算“逍遙遊”。全篇主旨到此軒豁呈露,有如千里伏流,迂回曲折,曆久而後湧現。回顧以前,從開篇的鯤鵬說起,一系列事物都是比喻,因?這些無非是藉以襯托遊於無窮的至人神人而已。至於下文鷦鷯、偃鼠、皰人、屍祝等喻,或明或暗,隨物賦形,猶其餘事。章學誠說:“戰國之文深於比興,即其深於取象者也。”(《文史通義·詩教上》)這對《莊子》來說,尤?恰當。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寓言的性質本來就是作?譬喻之用的,如皰丁解牛喻養生之理,輪扁斤輪(《天道》)喻讀書之法,佝僂承蜩(《達生》)喻“專心致志”之道,匠石運斤(《徐無鬼》)喻知音難遇之感,蝸角觸蠻(《則陽》)喻諸侯的戰爭等。不管莊子或其後學者的主觀如何,企圖用它們來說明什?觀點,達到什?結論,而它們本身仍有其深刻的意義,語言也極?生動。

  莊子散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文中多用韻,聲調鏗鏘,使讀者有和諧的節奏感。例如《逍遙遊》:

  惠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加下劃線的字表示押韻)。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生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於網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這和《德充符》末段惠莊二人問答一樣,一倡一和,全用韻文。然而妙在非常自然,不但不覺得有意押韻,或者因押韻而拘牽詞義,反而助長了文章的氣勢,與後來的散體辭賦相類似。而《德充符》一段更富於詩意,真可謂“天籟”之文。

  總之,《莊子》一書,特別是內篇,有時象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有時象萬斛源泉,隨地湧出,汪洋恣肆,機趣橫生,具有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它不僅在先秦的理論文中,即在後世的古典散文中亦罕有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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