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寫離悲
元曲名家關漢卿(1240?-1310?)胸懷曠達,狂放不羈,落筆處瀟灑略似野馬奔馳,例如他兩篇“四塊玉”寫生活的閒適,反映出逍遙自在的人生觀。但離愁別恨這類細緻的感情,他能用大刀闊斧式的筆法去描刻之,我不能不佩服他文學的功力,我們且讀他的“沈醉東風”: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着餞行杯,眼閣着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好去者望程萬里!
頭一句便道出今時的咫尺會變成將來的天南地北。別離把空間由咫尺間的密切展開成遙遠到天涯各一方。作者沒有點明曲中二主角的身分:是情侶,夫妻,兄弟,或知己朋友?但從別離一剎那起,圓月有缺,鮮花也零落;生命不再是美好的了。餞行杯和別離淚這兩句寫實已將黯然魂銷的情景繪得很深刻。宋詞中柳永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和秦觀的“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比較來,宋詞累贅點。在中國文學體裁中,詞比詩詳,曲比詞白。在這裏,似乎曲詞換位。“手執着餞行杯,眼閣着別離淚。”關曲走回唐詩溫庭筠名句“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的形象化去。
別離挑起的情緒是“痛煞煞”和“教人捨不得”送行者以“保重將息”頻頻叮囑。“望前程萬里”作未來的希冀和祝福。在時局動盪,戰亂頻仍的元末,遠行人真能“保重將息”嗎?他是否奔向錦繡前程呢?倒不如唐詩中杜甫的“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切實得多。關漢卿深知這離別可能是永訣的。他故意用“保重將息”和“望前程萬里”這兩句通俗語去敷衍。正如十九世紀中華僑涉重洋赴金山謀生和家人話別,很多是身亡異域,魂返故鄉。“保重將息”亦是事與願違。“望前程萬里”亦難免成虛話了。但在這“天涯共此時”的分手之際,送行者叮嚀珍重,祝福將來。遠行者姑且洗耳恭聽。事實上有此可能嗎?或然率微矣!有此似是而非這兩句白話,更顯得“痛煞煞教人捨不得”這句情感真摯和深刻了。清曹雪芹將關漢卿的意境作畫龍點晴,索性在紅樓夢曲子中寫出“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關漢卿此曲寫離別之痛,淋漓酣暢,令人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