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韓青天
戰前山東省一百零八縣,今日若有年近九十,過去一直住在鄉下的,都會說:“在韓主席任內的七,八年中,我們的日子最好過!”
幅面廣大的中國,在歷代所謂正史以外民間有許多重要的著作也是基於史實和傳說加上想像予以演譯而成。例如元明間的施耐庵(1296-1370)寫水滸傳雖取民間事蹟為張本,同時也涉及了當時政府官吏的結黨營私和貪污枉法的事。那些不甘受壓迫的有志青年只有參與抗暴,替天行道為號召。唯成功少,失敗多,結果只好遁入梁山。水滸傳成為歷史上的文學巨著自不待言,其革命精神的寓意及因果報應的教訓等予後世讀者至深的影響。
水滸傳寫的是施耐庵百年前北宋間的事,史實之外加以編造,但卒使讀者解其意,聽其聲,歷其境,信以為真,是為本書之成功和偉大的地方。
韓復榘
二十世紀前期的文化和新聞傳佈除了書籍外更有報紙和刊物,報道固真切而適時,但仍不失移花接木,造噓頭,無非承襲那個寫作人的古老傳統。一般依傳播業為生的人為了生存和羅致更多的讀者和聽眾便不惜自降身分,成為新聞商業化之下的一分子。例如戰前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榘(1890-1938),天津大公報首先給他一個“韓青天”的綽號,其意貶多於褒,換言之,旨在嘲笑。此時韓青天的名氣便不脛而走,一時成為各地新聞從業員挖掘新聞的對象。韓復榘之一生對後世人的影響若何無從查悉,但確知當年那些傳言和新聞報道流傳至廣。今日寫下一些來僅可供讀者遣時助興,不能當做名人傳記來讀。
今先說明,韓復榘自1929至七七事變主魯的七年餘期間,那時我在家鄉讀書直到前往青島就業還未去過濟南,只限於讀和聽說,全無現場的見歷,另有好多趣聞是得自一位龔姓同事,戰前他供職濟南山東省政府建設廳,他的親身經歷應較一般傳聞和報道比較真切。今查字典。“矩”之下加“木”和“矩”同義。故兩字皆可使用。
一.平步起青雲
韓復榘字向方,原籍河北省霸縣,幼年家貧,但讀過幾年書,粗通文墨。初期在河南省某地謀生,不得志,遂去天津當了警察後來向馮玉祥部投軍。因處事認真,自排長至連長,步步晉級,終受馮玉祥的賞識,二十年後,被馮委為師長重職,足證此人並不平凡。
馮玉祥
馮玉祥(1882-1948),西北軍頭,原為五省聯軍巡閱使吳佩孚將軍麾下。直奉戰爭時,馮倒戈,吳敗,宣佈下野。北伐時期,馮歸服中央,任第二集團軍司令(第一集團是蔣介石),時韓任師長,因此對北伐戰爭不無貢獻,遂被委為河南省主席。不久,馮玉祥心懷異志,對中央的命令陽奉陰違,韓復榘看得明白,不以馮的態度為然。時適馮軍缺糧,要韓復榘在河南搜刮民間存糧以應軍需,韓不肯過分遷就,兩人自此交惡。韓知北西兩面受敵,恐難自保,遂率自己的嫡系五師一旅之眾衝開馮系軍的威脅進入山東境內,並向南京輸誠表示忠誠到底。馮,閻軍放他不過,取包圍式,開始對他攻擊。閻軍即山西閻錫山的部隊,司令是傅作義。南京方面當時派出陸,空兩軍略施救援,韓部始轉危為安,時在1929年。
北伐以後,記憶所及,前安徽軍閥陳調元任山東省主席,繼有孫良誠,後者是馮系,韓軍入山東必為孫所不喜。至終孫去職,由韓繼任山東省主席。陳和孫的先後待考,但都為時甚暫。
依當年山東民眾來看,韓復榘是個守正,居儉,愛國心重,關心民瘼的好長官。
二.政績堪記述
在韓主席的任內,東北三省淪陷,淞滬抗日戰,日本侵入熱河省,進迫長城線。強鄰壓境下,山東省政府下令全省中學生全剃光頭,受軍訓,鄉區征夫,練壯丁,修橋築路,發動民眾,村鎮之間必架設電線,捕盜賊,禁煙賭,捉到毒品犯就地槍斃,絕無例外。山東省廣設政教(教育)合一的“鄉農學校”倡孔孟學說的“進德會”,毀廟堂當做會所,取高尚娛樂來替代低級趣味,教授國術以健身。進德會時常於夜晚有娛樂節目,各種表演或比賽,是為一般市民所愛好的去處。
鄉鎮裏有些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紈袴子弟,藐上欺下,弱小不敢言。韓對此情早有經歷,因此不時下令各村鎮,着將不法分子交省處理。為非做歹者先自心虛,逃亡他地躲藏,結果農村呈一片祥和氣氛,有些達到古代所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境地。韓主席將立法,司法,行政集予一身,他的命令一下,急若星火,誰敢怠慢?倘有縣,區之首長或高級公務局營私舞弊或忽視職務,輕則當眾道歉,罰跪,重則立即解除職務,甚至槍斃。
韓主魯期間,最吃苦的是公務員,在濟南的尤甚。夏季晨五時集合,升旗,早操,中午十一時下班,午飯後休息,下午辦公時間是三至六時,遲到早退絕對不准。冬季則自晨七時開始,衣着限棉質黑色,夏季白或淺灰,免着皮鞋,胸前帶符號,寫明服務單位,職稱與姓名。公務員之間一律生活儉樸,不准往來酬酢。嫖妓或聚賭一經查出等於自砸飯碗。
韓除了尊孔孟等古代先賢外最佩服的是包拯。他常微服外出,探察民隱。每到一地他最喜有民眾喊冤告狀,叫一聲“青天老爺”。至此他必下車或止步傾聽苦訴,然後查個水落石出,將那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繩之以法,於是人心大快。韓復榘榮獲“青天”之令譽自此為始。
韓對於慣竊犯的辦法是叫他身穿黃短衣,帶着鎖鏈子掃街或者就鎖在垃圾車上,工作六個月。
韓對老人很同情,今舉一例。
某日,韓便服出遊,見一白髮蒼蒼的老人拉車上坡,車上有重載,老人很吃力。韓的慈心砰然而動,前去相助並問他大把年紀何不找個輕鬆工作?老人答稱家中好多口人靠他工作吃飯,別的工作找不到云云。韓當即自腰包取出四十元鈔票相贈,着他改行做個小生意。老人豈敢冒然接受?韓對他說,他本也是窮人出身,今在省府當高級公務員,願意和他交成朋友,他日得閒可到省府來談談。誰知那老人經營有方,過了一年半載,居然好起來,買了兩斤上好點心來拜會恩友,見了傳達說明韓姓人的相貌,操河北省中部近天津的口音,傳達知為主席。韓即時接見,大喜,老人表示謝恩之意。他問老人點心多重,答稱兩斤。韓着侍從秤之只得三十兩,差了二兩,見是濟南名氣最高的泰康公司出品,遂召泰康的經理前來痛加申斥,判罰三千元。後來經人說項,減為一千了事。韓即將此一千元交給老人着他充裕資本擴充生意。此事當年傳遍出東,應為實情,絕非虛構。
某犯人提堂時大哭,韓問他為何哭泣,他答稱:幼年喪父,家有老母,自己不識字,操賤業為生,十分懊悔,死後老母無人供養因此啼哭云云。韓的慈心再動,不但送他一百元,且判他無罪釋放。
韓珍愛古物,飭資着本省各地的圖書館收買出土的文物,寫本,甲骨文刻。他喜表演藝術,創設省立實驗劇院,成績如何不詳,只知後來那名禍國殃民的江青是該校出身。
戰前,中國各地都有紅燈區,濟南也未例外。韓認為嫖妓之風不可長,但也無法根除這種“女性最古老的行業”。為示與良家婦女有別計,韓下令着妓女一律帶符號,但不似公務員,沒姓名和服務機關,只一朵桃花章,標幟顯明。這一着,樂了浪蜂狂蝶,得來全不費工夫。
戰前的山東有一百零八縣,人口三千八百萬,全面改正舊傳統和不良的風俗絕非短期所可為,因此他常到各縣視察,親身勸諭,盼收實效。某縣政績不好,他前去調查,召集各級公務員,他大肆咆哮:“你們整天在幹甚麼?養得胖,一身肥豬油?”“去了土匪,來了官匪,你們豈不是官土匪嗎?”臺下的公務員既暗笑又在冷風裏打顫。
韓深明儉以養廉之道,他告誡軍人不許乘坐人力車,不准吸煙和飲酒。
民國以來,日本出兵山東兩次,每次退兵於討得便宜後始為之。膠濟鐵路沿線情況特殊久有其因。日,韓籍的“浪人”在境內走私,販毒,中國官方莫奈何。省政府派出大批密探在日,韓人住宅和日本洋行門前守侯,盤查行跡可疑的中國人,若搜到毒品,不必審訊即行槍斃。此舉至少方便了齊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解剖學課有了不費錢的實物。白天看準了墳地,晚上去挖屍體。
戰前,北方有悍匪劉桂堂,別名黑七,飄忽無定,魚肉鄉民,綁架勒索,其部下一經包圍便全體就地槍決了,有時也殃及鄉民和人質。韓終將他召安,抗日戰爭時立下功勞,勝利前為國捐軀。
青年軍旅時期,韓有金蘭之交的盟兄弟,後來夫婦相繼病故,遺下孤女由韓來收養。該女長成後,許配軍中文書周某為妻,周某因此步步青雲,官拜山東印花稅局長。相傳周某隱報稅收,被南京查知,着韓查報,周遂自殺了事。外傳隱報的部分交省或韓自己收用,周之被逼自殺實不人道。至於真像如何,則莫可揣度。
戰後,據一位年長的老友李開五相告,他是戰前山東全省的福特車代理:韓主席在職的七年多山東最大的建設是公路。真的,公路乃是無遠弗屆,無僻鄉不築。長途車採用的是美國雪弗來,六氣缸跑長途省油,福特車V形八缸跑短途和山地最穩云云。
三.嘲笑資料多
韓復榘易犯的毛病在講話不先思索,處事過急常犯錯誤。遂成為山東人民間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和笑柄。
大家都準時到了我很感冒〔謝〕。
到的請舉手!噢,沒有不到的,很好。
今天我十二萬分的高興!
何必同搶一個球,不如再加一個豈不更好?
大家都依指標“靠左邊走”,那麼右邊誰走?
像這一類的話多得很,真實的並不多,所以那些捏造新聞的記者們一時被稱為“文丐”。
一個慣竊犯在偷雞時被捉,這本非滔天大罪,韓卻說:雞被捉必咯咯叫,你卻膽敢在光天化日下做出,如此看來你甚麼壞事都能做出來。手一擺,靠左邊站!一個偷牛賊被捉。韓說:牛不會出聲,不驚動人,你專偷牛,足證你還是怕人的,靠右邊站!
有時左右之別就成了生與死的劃分。
毒犯劫匪等刑事犯獄中人滿為患,韓加個別審訊,察言觀色,印象好的列右,惡劣的列左。等到審查完畢,便右邊的無罪釋放,左邊的全部綁赴刑場。
某次,正審案時,教育廳有工友來送公文。韓問:後面站着的是甚麼人?答稱:送信的。韓說:左邊站着!那次左邊的刑事犯全部死刑,這名工友也死於非命。事後,韓着撥撫恤金交與家人。錢不能買命或償命,但有勝於無罷了。
又一消息,就是獄中人滿為患。韓着犯人列隊報數“一,二”,凡數一的前邁一步,數二的全部槍斃,數一的全部釋放。大概這又是“文丐”的發明。
韓被控在日本正金銀行有大量存款,充公的鴉片煙不予銷毀反私自出售等等皆屬傳言,似乏確證。
韓又被控借刀殺人。
北伐前,山東省督辦張宗昌公賣鴉片,濫發不能兌現的軍用票。他之主魯三年,鄉村不靖,惡少猖獗,各地綁架勒索之事迭出,民不聊生,人所共恨。但其人也有善良的一面。
張宗昌
張宗昌(1881-1932)字效坤,山東掖縣祝家莊人,父早亡,家貧,前去東北,廣結盟友,其中有張作霖。張宗昌成名後回家尋母,方知其母已改嫁一名吹鼓手。張自慚未盡孝道,給母親請罪下跪,又給養父下跪,感謝多年代他照顧母親之恩,便奉養父母於濟南督署後面。張宗昌好色,妻妾眾多。所謂妾多屬妓女,一夜之歡便着從良,撥銀而養,人數多則漸遺忘。傳說某妾與姦夫同被捉送督署,兩人一路戰兢,自忖存亡未卜,見了張宗昌更加恐懼。張問二人是否真正相愛?兩人稱“是”於是張宗昌着他兩人結成夫婦,並贈送了幾百元為禮。
張宗昌於失意後居住大連,滿州國成立,他不肯北上當漢奸,既與張作霖有舊誼,遂前趨北平去找張學良。韓復榘聞之,親到北平拜會張宗昌,稱兄道弟,請他回故鄉掃墓,到濟南觀看景緻和新建設。張不虞其詐,終在濟南車站被殺死。刺客鄭繼成乃是為其父被殺復仇,韓復榘着此案不必追究,因此一時韓復榘被疑乃是預謀,借刀殺人。
四.決策犯錯誤
韓任山東省主席初期打過一次內戰。
駐紮膠東十餘縣的劉珍年本為直魯系一軍頭,響應革命,口號是“肅清張(山東省的張宗昌)褚(河北省的褚玉璞)的餘孽”。張宗昌的部隊在牟平潰散後,他本人即逃亡大連隱居;褚軍敗於福山,就地被殺,遂穩定了當時膠東局面。劉珍年初被任命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三師長,繼改為二十一師,因軍費浩大,稅收不肯上繳,韓遂和他兵戎相見。雙方相持不下,經中央調解,二十一師全部調至浙江。後來劉珍年的師長職由副師長李仙洲繼任。
劉珍年是河北省南宮人,保定九期生,有雄心,一度欲建膠東區的海軍和空軍。在他的任內中央派來的政工人員曾被暗殺,相傳南京方面加罪於他,被調後不知所終,疑被國民黨的特務人員殺害。
內戰本不該打,抗日戰不可不打,韓復榘的錯誤就在這一點上。
1937年七月七日日本在盧溝橋發動了攻擊中國的戰爭,八月十三日又在上海發動。為策應對南京的攻擊日軍在杭州灣登陸。到了十一月底韓復榘的部隊自黃河線撤守的時候中國北方的抗日戰節節失利:太原和保定區均已陷落,南京大屠殺正在進行,中國已決定遷都重慶。山東西北部屬大平原,無險可守,相傳他為保全實力,計劃撤退至湖北與河南省交界處大別山系的武勝關,然後化整為零,做遊擊式的長期抗戰。由於他一時忽視了中央命令有干軍法,乃遭不幸的下場。
相傳韓復榘的精銳只有一個“手槍旅”,手槍來對付日本的機動部隊加上殿後的炮兵和上空的飛機,等於拿人命來當兒戲。蔣介石擬利用山東的戰事將韓的部隊加以消滅當時至為明顯。
次年即1938年一月十一日,軍事委員會在河南開封召開,韓應邀前往。專車入站時,假扮的空襲警報拉響,此時衛兵紛紛分散,趁此時機韓被逮捕。同月二十四日被審,宣判死刑。主審官是何應欽,陪審官是鹿鍾麟和張治中。鹿鍾麟原西北軍系,若老長官馮玉祥稍加授意,韓復榘絕不會被放過。換一種說法是:倘若韓復榘生為浙江人或黃浦出身,無非免職或貶級他調,絕不止於喪命。當年的南京比濟南更重要,南京的衛戍司令是唐生智,守軍十萬人。日軍於十二月一日開始攻城,展開大屠殺,十天後,日軍猛攻華嚴寺,同時雨花臺作戰失利,唐生智便下令放棄南京,卻未聞唐生智受到處分。表面看來其分別是:韓不打即退,唐是稍打即退,相差不多。但是隱在背後的區別卻大了:唐的本錢在湖南,韓的本錢在已經失掉的山東。當然,山東並未全失,因為次年三月中國軍隊在台兒莊曾宣告“大捷”,先頭部隊由西北軍系的孫連仲將軍率領,中央部隊殿後:二十集團軍,二十一集團軍,二十六集團軍,十一集團軍,指揮官除了蔣介石和白崇禧外有湯恩伯,商震,盧漢,龐炳勛,黃杰,桂永清,宋希濂,李漢魂,張自忠,孫桐萱,曹福林,孫震,鄧錫侯等兵力不下五十萬,卻不料,五月底徐州也告陷落。
今日年近九十殘存的山東老人恐已不多,他們仍會記得韓主席的一些良好政績。但是,歷史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誰會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