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書香.異鄉
自離開故鄉之後,我度過了無數個秋天,除了台北的濕冷與鬱熱之外,西歐與北歐的秋色都是令人難忘的。特別以千湖之國的芬蘭為最。淪肌浹髓,淒美愴惻如李後主的相見歡。叢林湖山,一千首詩也寫不盡它的楓紅,一萬張畫也畫不完它的冷碧。這些都是秋的國度,但卻是異國,只能淺嘗,無緣久駐。我在美國東部曾度過兩個秋天,也飲盡了那裏的冷露與西風,尤其是在十月間樹葉變紅之前的那片金黃,當你由林中經過,秋陽將樹葉燒成一爐冶金,沒頭沒臉地潑向你,能將你的生命銷融。說句老實話,這些異國的秋色,都比故鄉的風物更佳,特別是我現在居住的這個秋城。寒山碧水,老樹霜崖,更為故鄉所無。但總是覺得不踏實,覺得在秋色裏少了一些甚麼,應是故居庭園中桂樹的那片甜香,老屋簷下夜雨秋燈的那份淒美。與故居庭階上雛菊的那一抹燦黃。
在這裏我每天早晨踏着帶露的秋草爬上山崖,投身在那片高大的松林中,呼吸帶着青草味與松香的冷冽空氣,浴在一山冷冷的碧綠中,抬頭就會看見橫在海上的金門橋,如長虹臥波。這片秋山雲海每天都有變化;初來時天氣晴明如濯,山容水色,天天不改。每天由山崖下走過,都看着同樣的景色,但當時序進入季秋,這幅山水便每天都會重寫。
當天候十分晴朗時,山色水波也特別清晰,如宋人馬遠的工筆,一絲不苟地刻畫出山貌水紋。但有時海上會出現一層薄霧,山容立改,望去如一幅圖案畫。山嶺按透視的遠近,刷上不同層次的暗藍與絳紫,金門橋也剪成同色的圖案。有時在山涯水隈出現一帶白,剛剛將山與水隔絕,並且還遮斷了一個橋頭。
天氣陰沉,雲靄彌漫時,整個的海山都驟然失去了蹤跡,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我面對着這大塊豐腴的秋景,不知為甚麼我竟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淒惶,一種迷惘,這裏是道道地地的秋天,每一寸山水都是秋的肌膚。但有時我卻會覺得它不真實。因為它不是我故鄉的田園,徒然枉費了這一片秋色。
我這次離開居住了許多年的台北,當然有些依依不捨,但所謂依戀,多半是屬於人與事的。台北雖然是我的第二故鄉,但卻不是我生長的地方。我沒有在那裏度過我的童年,所以回憶起來便覺得模糊。對我來說它仍然是異鄉而非故鄉。雖然在植物園的冷雨殘荷中,仍然可以找到一抹秋色,但卻羼了幾許濕濕的鄉愁。
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來處理我居住和工作了三十多年的事務,清理出廢棄的文件,檔案及舊雜誌約數十箱,弄得筋疲力盡,身心交瘁,還只弄了一個大概的眉目。餘下的行李別無長物,只裝了三十多箱約數千冊書籍運走,還送掉了一部分。這些零星購置積少成多的藏書,便是我這些年來留下的財產。裝運起來既費時又費事,但我卻不忍丟棄。其實在以往的幾次遷徙中已散掉了許多。
我始終不能忘記老家故居中的藏書,但早已在“文革”中付之一炬,連同故居的那幾椽老屋也片瓦無存了。搬到秋城之後,我將這三十多箱書籍在蝸居中築了一個小小的書城。只留下一面窗戶為我收取秋陽,以及後院中的風景。其實我後院中的風景,主要是對面院中的一株老松,這棵老松不但高過了三樓,還遮蓋了屋頂與大半個院落。但只有從我的窗中才能看到樹的全貌;當我由書桌上抬起頭來,這一樹蒼勁古拙的墨綠,幾乎填滿了我的窗口,每逢這棵蒼松在我的窗口出現,我便不能不對這位鄰居心存感激,同時會想到豐子愷的一句話:“可知自然是不能被佔有的。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佔有的。”
晨間偶爾也有啾啼的鳥聲,但充滿我書室中的,除了滿屋的書香外,便是廣播電台全天播放的古典音樂。多少年來,每當我從秋的國度裏匆匆走過,我多麼希望能停下來品嘗一季的丹紅,在西風冷露中涵泳秋的詩篇。如今我終於拖着疲憊的腳步來到了秋城,在三面書壁一面秋窗中坐下來,當我由莫扎特的琴聲中展卷時,窗外的秋色方殷,室中的書香正濃,而這秋城的鄉愁卻愈來愈重了。
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秋之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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