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難曲
耶穌同門徒來到一個地方,名叫客西馬尼,就對他們說:
“你們坐在這裏,等我到那邊去禱告。”(馬太福音26:36)
近來在預苦期(Lent)與聖週(Holy week)中,無論閱讀講道與默想,都離不開主的受苦;因之提筆寫文章,也無法離開這個主題。
在靠近受難節的這幾天,我在讀兩本書,一本是漢斯瑞迪韋伯(Hans-Ruedi Weber)的禮拜五的晌午—十字架下的沉思(On A Friday Noon-Meditations under the Cross),這本書收集了世界各民族,在各個不同時代,地區的文化背景中,由藝術家雕塑或描繪的基督受難的苦像,由拜占庭時期到二十世紀的現代作品,計三十三幅。作者並且收集了各該時代的藝術家,詩人,神學家等對基督受苦的不同詮釋與感受,讀來令人低迴感歎不已。
另一本書則是Bruce E. Schein的跟從主的道路(Following the Way, 1980 Augsburg Publishing House出版),這是一位當代聖地考古學家的作品,這本書以新約聖經中的約翰福音為背景,以考古學的立場介紹主耶穌最後一週在耶路撒冷的遭遇,圖文並茂,是一本相當具有權威性的作品。
提起第二本書的這位作者閃博士,在1977年六月,我曾與他在聖地相處了一個半月。那時我參加他主持的“聖地研習會”,有六個禮拜密切地生活在一起。參加者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的教會,這六個禮拜中我們都吃盡了他的苦頭。閃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德裔青年,耶魯大學出身,專攻新約。他在聖地工作多年,對聖地的每一個石頭,每一座廢墟都十分熟悉,如數家珍。他領我們每天在中東的烈日下奔馳六,七個小時,在曠野古道上翻山越嶺。我們背上背着十幾公斤的重裝備:食糧,水壺,攝影器材,聖經,手中則緊握筆記本,他健步如飛地邊走邊講,我們則疲於奔命地跟在後面,邊走邊記。
每日黃昏返回耶路撒冷時,可以乘車代步,但也是最痛苦的時候,因為他要趁這段時間來考試。他一一考問當天經過地區的山名,地名,河名,及聖經的相關記載,並辨認當天撿拾的瓦片之年代與背景。他的考試非常認真,如果答不上來,立刻刮鬍子。而參加的學員又多半是極有地位的教會領袖。據我們看,聖地那些曠野廢墟似乎都差不多,走馬觀花看一遍實在不容易記下名字來。
晚餐後大家都十分疲倦了,應該可以休息。但閃博士每天晚餐後都要召集眾學員,交下一厚疊隔天的資料,必須於當晚研讀,以備次日的學習。這些資料要看到半夜才能讀畢,而每天早晨七時集合出發,連一分鐘都不能遲到,那真是生平一次痛苦的經驗。很自然地,大家都對他不諒解,但對他的聖地考古知識及閃耀的才華則十分欽佩。後來才知道閃自幼患了一種先天性的絕症,隨時會死去,因此導致他的性情怪異乖戾,不易與人相處。後來他離開聖地,回到美國教書,不久後,以三十多歲的壯年被主接去。
當我在受難節的前夕,再次打開閃的這本書來閱讀時,十年前在聖地的種種,便一一湧現心頭。特別是在“聖週”中,我們跟隨耶穌的腳步,走上祂最後的一段路程,心情與步履都十分沉重地躑躅在那條死亡的路上…。
記得那天晚餐時宣布,當天晚上要跟主到客西馬尼去禱告,大家要預備照明工具。等天色完全沉下來以後,我們一行,各人拿着手電筒,聖經,出了錫安門,在暗夜裏我們摸索着走過汲淪溪,一路上撞撞跌跌,閃不時用手電筒照着聖經朗讀,一路細數着舊約的典故。大衛王也曾在這裏落難,當押沙龍造反時,他由這條溪中逃走。汲淪溪只在冬天有水流過,平時是乾涸的。
我們慢慢地摸上了橄欖山,這裏還留着耶穌時代的橄欖樹,大部分都有兩千年的樹齡。盤根錯節,樹的表層糾結堅實如化石,而頂蓋蒼翠蔽空,依然結實纍纍,是名符其實的神木。傳說中耶穌禱告的地方在現今橄欖山的萬國教堂內,教堂的長窗飾以紫色厚玻璃,白晝堂內光線也很幽黯,聖壇前用鐵欄圍起一塊巨石,相傳為主跪地祈禱的地方。但另外在橄欖山半山腰上,東正教的抹大拉的馬利亞堂庭院中,豎立着一座碑,也說是主祈禱的地方,兩地相距約數百碼。主當時常到這附近禱告,也許這兩處祂都來過。
閃那天晚上卻帶我們到一處荒草沒徑的亂石間,宣布這才是主當日祈禱的地方。我們一起讀了客西馬尼的記載,想到主曾在這裏號啕痛哭,汗流如大血滴滴在地上。主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失聲痛哭過,這是在受難前夕身心交瘁的一刻。其實主的受難由道成肉身即已開始,但在主的身心中,神性與人性的交戰,卻以客西馬尼為極致。祂的汗滴與眼淚濡濕了這片土地。祂感到痛苦與無助,多麼需要祂的三個門徒在這重要時刻和祂一同警醒禱告,分擔祂的痛苦,但這三個門徒卻昏睡了。
“總要警醒禱告,免得入了迷惑。”(馬太福音26:41)主的話言猶在耳,彼得由昏睡中忽然醒來,先逞血氣之勇,揮刀斬下敵人的耳朵,隨後卻賭咒發誓,三次不認主。我們一同在那片曾吸吮過主眼淚與汗滴的地上跪下來,各人用自己的母語禱告,心中感到撕裂的痛楚。
閃引我們走上往大祭司宅邸的那條石階,這是閃投注情感最多的地方,他生前曾多次肯定這是主被捕後,在受難前夕最後走過的一段路。他也採用這條石徑作為他書的封面。我們無言地,疲憊地爬上這段不算高也不算太長的兩千年的石階,依稀可以感受到主戰慄的腳步就在旁邊。我們停在大祭司宅院的門前,這裏現在是一所阿美尼亞的學校。我們沒有看到庭院中的火光,沒有看到彼得驚惶的面孔,也沒有聽到他賭咒不認識主的誓言。立在深沉的黑暗裏感到無比淒冷,心在往下墜着,靜靜地聽閃在暗夜中清冷的獨白;他忽然情緒激憤而決絕地丟下了一句話:“耶穌今晚將徹夜無眠地在這裏受審,你們如能睡得着,就可以回去休息了。”然後突然轉身急步離去,將我們撇在大祭司的門外。
十年以後的受難節前夕,當我再展讀閃的跟從主的道路,他最後的那句話好像仍然凝結在那個清冷的夜裏,而我們也好像依然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
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天地有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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