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竹
在各種花草樹木之中,我們中國人最喜愛的,可能就是被稱為歲寒三友的松,竹,梅,因為松,竹,梅象徵我們大中華的民族性,本文只談竹。竹原屬草科,草象徵卑賤,因為草戀愛平原,隨風而倒,沒有自己的立場和方向,我們稱小人為“隨風草”就是這個意思。但是,竹出於草而高於草和異於草。竹不像其他的草,靠橫行來發展自己的地盤和勢力,而是向上直生,遠穿天空。所以,竹又叫做“巨人草”(Giant grass)。
為甚麼竹不怕風雨,無懼霜雪,筆直而生呢?就是因為它有節,它的節幫助它站立起來。假如竹沒有節,它就如其他的草一樣,躺在地上,任人凌辱和踐踏了。我們做人若沒有節氣,就必賤如草,永遠都抬不起頭來。草死了,就會枯乾,倒在地上;竹死了,仍然站立,而且比生時還要強硬堅固。你若用刀去斬一枝生竹,已經很難;如果你用刀去砍一根死竹,更難上加難。竹提醒我們做人不但生時要有節氣,就是死了,仍然要有節氣。節氣與頑固不同,頑固的人以自我為中心,因為裏面的“我”太大,所以他不能夠再容納任何人。竹有節而內空,內空象徵謙卑。一個真正有節氣的人,內心是謙卑的。他的肚腹不但可以容人,而且還可以讓一條船在他裏面橫衝直撞。
筆者愛竹,不單是因為竹象徵節氣,也是因為內人生前十分愛竹。她在中國的父家名叫“竹廬”,栽有各種名竹,當年吸引了不少遊客來參觀。所以我們來了美國,在佛羅里達州邁阿密市(Miami, Florida)定居之後,就開始找竹。可是佛羅里達州,尤其是南部,是沖積平原,除了海葡萄(Sea Grape)之外,幾乎所有的樹木都是從別處移植過來的。四十多年前,在邁阿密找竹談可容易呢?大宋蘇東坡作了一首詠竹詩,題目叫做“於潛僧綠筠軒”,我們經常引用頭四句來鼓勵自己。詩云: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結果,三十年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一棵名竹,學名叫做Bambusa vulgaris,英文名叫做Jade Among Gold,中文名字可能是“金包玉”,竹身是金黃色,帶有碧綠色的直紋,十分美麗。從此,這棵竹就成為我們一家“活的座右銘”。
除了蘇東坡之外,歷代還有許多文人墨客愛竹,留下許多有關竹的有名作品給後人欣賞。在唐代有白居易的“養竹記”,和張九齡的“詠竹詩”。在宋代有一位女詞人,名喚朱淑真,名氣僅次於李清照。朱淑真是名門閨秀,才貌雙全,能文能畫,可惜因為婚後遭遇打擊,抑鬱成疾,英年去世。不然,她在文學界的成就一定更大。朱淑真留下一首詠竹詩,題目叫做“直竹”,內人生前最愛朗誦。詩云:
“勁直忠臣節,孤高烈女心。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
到了元初,又出了一個女詞人,名叫管道昇(1262-1319)。管道昇不但詞才直逼宋代李清照,而且畫藝還超過李清照。管道昇愛竹,深解竹性。她留存給後世的墨竹譜,被藝術界公認為古畫奇絕。最重要的是,管道昇的為人,清雅脫俗,高貴絕倫,有如竹之獨絰。她的丈夫名叫趙孟頫,是元初大才子,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當趙孟頫名成利就的時候,有意納妾,於是填了一首詞,送給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妻子同意他。詞曰:
我為學士,你做夫人。
豈不聞陶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
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
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佔住玉堂春。
這首詞實在很難被一般的婦女接受,尤其是最後第二句,“你年紀已過四旬”。但是管道昇讀了以後,不惱不怒,不吵不鬧,只填了一首詞,題目叫做“我儂詞”,回送給丈夫。詞中把她的“竹性”表露無遺。丈夫讀後大受感動,打消納妾念頭,從此夫妻二人,更加恩愛。今天,“我儂詞”已經被配上音樂,十分流行。詞曰:
你儂我儂,忒煞多情,情多處,熱似火。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
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槨是棺材外面的大棺材。古代中國的槨是用木造;今天美國的槨是用水泥造。)
及至明代,江南出了一個大才子,名叫唐寅,又名唐伯虎,是一位出名的文學家和書畫家。唐伯虎的故事早已編成戲劇,拍成電影,愛好粵劇的人,相信無一不聽過唐伯虎這個大名。著名粵劇唐伯虎點秋香把唐伯虎扮演成一個很調皮的風流種子,他為了要得到華夫人的一個丫頭名叫秋香,不惜賣身華府作僕役,改名華安。但是正史記載,唐伯虎是一個非常嚴謹的學者,根本沒有點過秋香,這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已。唐伯虎留下兩句“竹畫詩”,可以說明他自己是一個怎麼樣的正人君子。詩云:
“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
最後到了清初,出了一位偉大的學者,又是書法家,名叫鄭板橋。其實鄭板橋姓鄭,名燮,板橋是他的號。因為他自稱板橋道人,後人都稱呼他為鄭板橋。鄭板橋是一個清官,愛百姓如同愛自己的兒女,因此當他退休的時候,身無一文,靠賣畫為生,以作詩寫字為樂。他的詩,書,畫出眾獨特,所以後世學者稱之為“三絕”。鄭板橋有一首詠竹名詩,題目叫做“竹石”,把竹的特性描寫得精彩絕倫,令人拍案叫絕,敬佩不已。詩云: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