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花開花謝
我書桌左側的一面窗,半個窗口為竹叢遮蔽,窗外的遠景便付之闕如了。其實,它所遮去的,也只是院落對面的那片牆壁,讓我的視線不致被高樓擋去,我因而對樓下這片竹叢,心存感激。
竹窗右側的斜角上,便成為我日常可以遠眺的地方,但下半部仍為那棟延續的建築物阻擋,再加上右側那棵高大李樹的頂端,與再偏右那幾枝碩大的芭蕉葉,以及遠處那幾疊高低錯落的杉尖,便刪去了其餘的景觀,賸下來的一小塊空間,便為那塊切割得不規則的藍天,是我唯一可寄情遣懷的地方。
早晨,我走進小書齋,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舉頭便能看見那塊不很大,卻湛藍的蒼穹,我的思緒,便能突破這一方被壓縮的碧落,放任於天際,而不知所之了。
這塊被剪裁成多角形的藍天,有時候還真有些變幻莫測;晨間的曦光,擎着竹枝上的露滴,晚間的孤鶩,浮泅於那一抹霞彩的絢麗,都會讓我心頭泛起滿滿的歡喜。
清晨我由卷首抬頭,或在停手歇筆間,便能看到日晷一寸一寸地北移,直到映滿了我窗外樓梯上的盆景,又在不知不覺間,向中間偏了點西;不旋踵間,日影便能將我的竹窗照滿,我的讀寫便要暫時休止了。
日影由偏西到消失,還不到一盞熱茶的功夫,而時間便會短暫的凝住了。
早春的晨間或午時,當陽光照滿了我後園的那片花圃,便會引我緩步下樓,觀察審視我親手栽種的玫瑰;玫瑰花最讓我心動的,並非盛開的花朵,因為花到“萬紫千紅開遍”的濫觴時,距離它的凋謝期,便屈指可數了。而正當花艷香濃,又會天天為它擔着心,眼看着花瓣一片一片地飄然落地,我會珍惜地收集起一些落瓣,安放書卷旁,享受它餘存的一點點微香。若抱怨它來去“太匆匆”,或無端埋怨“朝來寒雨晚來風”,便興致闌珊了。
最讓我驚心動魄的,是早春玫瑰花枝上,突然抽出的那些紅芽,紅冬冬的,像初生嬰兒的臉,讓人無比疼惜,瞧着它逐漸茁長,每天晨間再走下後園,觀察它的新姿,都會有一些變化;細小的紅芽茁壯了,抽高了,嫩枝上冒出紅葉來了,紅葉再一點點地漲大,枝葉便由紅轉綠了。接着,便會綻出一簇簇小花苞,花苞在朝陽中慢慢地舒展它稚嫩的憨態,就要冒出絳紅或淺黃的初瓣了。我每次仔細審視時,都不能不驚訝,這一朵朵花苞,都是開天闢地以來乍現的奇蹟,當它綻開到七分,便為最美,最嬌,最艷的時候。此時走進它近旁,會有一絲絲,一縷縷的甜香溢出,如少女的十七歲。我多麼期待:它能在此刻成為永恆。但不旋踵間,便開滿到十分,接下來便是我對它不捨,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地,要眼看它逐瓣飄零了。
我不但逐日仔細觀察注意花兒的生態,讓我投注心力最多的,還是它們的枝葉。如枝葉長得茂盛飽滿,我便滿心歡喜。但這數十棵玫瑰花,卻大半會在枝葉上出現問題;好端端的綠葉,卻突然出現了黃點,黑斑,然後漸漸枯萎。我經常束手無策。由花店中購的玫瑰花噴劑,噴在病葉上,也多半無效,或加速枯萎掉落。我經常手握剪刀,不忍眼睜睜地看這些病葉垂危,有時便須把心一橫,將它們剪掉,以免病葉感染其他花葉,但每剪下一片或一枝,心中便隱隱作痛。有時澆水不慎,或突來的一陣疾風,將一個花苞吹折了,更會讓我心疼不已,立刻為它施行手術救治。需要找一截細小的竹枝,傍在花苞斷裂處,先以膠紙貼住,再以細鐵絲在周圍纏裹。此種小手術有時也能奏效,可以抒解它一時的困厄。我每天都要再仔細觀察數次,看到它的蕊瓣在葉上綻放了,我才放心。而這樣的調養生息,最多也只能換取數日的展瓣,而這就是玫瑰全部的生命。其實,一剎那的美與永恆的大美,又相差幾何?但這些小作為,小關切,也能為天地立心,為生物立命;為斷莖續絕脈,為剎那注永恆。
天地間有大美,也有大愛: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會充滿着造物者無比的苦心與孤詣:造物者的天心,豈僅袛疼惜生民而已。
從我這扇窗的一角,讀到的那塊湛深的藍天,與幾朵飄浮流浪的白雲,再於日出日落之際,以及玫瑰花綻放與謝落的一瞬,都會讓我感受到天地之大,宇宙之奇,雖一角之犄,一瓣之微,皆讓我湧現滿腔歡喜。